兄弟二人隔世再会,心头自有千言万语,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胤禩与允禟皆深知这京郊城外远非能踏实说话的地界。

    夜幕深沉,荒林里冷不丁吹起几缕清风,倒是把胤禩打得一个激灵。

    允禟赶紧伸手扶了八哥,仲夏之夜八哥的手却凉如冰晶。他这一路上对宫中之事早有耳闻,虽八哥在世时身子已是熬坏大半,但不成想到此时此刻扶着的这副身躯却是如此的不盈一握。

    “八哥,”允禟关切叫道,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而胤禩却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别看八哥这辈子病病歪歪,但命倒是极大,无须担忧。”

    胤禩这话倒也不假,这几年来他少不得在鬼门关前打个转悠,胤禩每每想起,倒觉得似是阎王爷颇为腻味自己,只怕咽了气也能给他撵回来。

    说话间,一辆稍显宽大的马车已经停至坡道上。

    “八哥且再忍一日,十弟预备的车马停在保定,咱们得连夜赶路,等到了那边再休整。”允禟一面说,一面扶着胤禩上了车。

    这车外面虽难掩旧迹,但里面倒是拾掇得颇为体面舒适。借着车内烛光,允禟这才算是将这辈子的八哥看了个清楚。

    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虽八哥的面目与年轻时别无二致,但毕竟这柔软体态是怎么也掩不住了。

    两人对坐下来,方若与碧云只敢跪在车帘门口等着。

    胤禩见九弟略显局促,便开口问起了正题,“可是要往漠南而行?”

    允禟赶紧正色,知是自己方才失态了,于是赶紧答道,“是,八哥意下如何?”

    胤禩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不妥。”

    如今八爷党的这般兄弟,早已没了当年的路子。可以退避隐世之地,倒也真没什么可挑选的余地。唯有十弟允誐有妻族博尔济吉特氏的荫护,尚可一行。漠南蒙古遍布戈壁荒漠,隐没个把有心藏匿之人,还算是可期之事。

    “八哥放心,方才你们从永定门出来的那辆马车,会一路南下引开追兵,等老四明白过来,便是插翅也难追上咱们。”允禟明白,这一回只能和皇帝人马拼个速度。若是被半途拦截,大概也只能鱼死网破大干一场了。

    胤禩眼神暗了一暗,低声问道,“九弟的家眷,可快到广州了?”

    允禟没想到八哥会突然话锋一转问及此事,于是一五一十答道,“走的是陆路,上月初十才启的程,只怕还得个把月才能到呢。”

    “可是用了替身?”胤禩已把老九的计划猜了个大概,想必这九贝子的替身定会途中暴毙,以保允禟一家孤儿寡母在广州聊度余生。

    “八哥不必为此事分心,如今盛暑,这消息传回京城少说也得一个月,到那会弟弟的‘尸身’入土为安,难不成他堂堂皇帝还能开棺戮尸么。”允禟觉得老四那是最沽名钓誉的伪君子,断然是干不出这等凶残暴虐之事。

    “未必。”胤禩只肖想起胤禛平日里那处处情深、事事殷勤的眉目,便觉脊背发凉。只怕四哥这几年来有多少的一往情深,此刻就有多少的愤恨难平。

    最好这回能气得他一命呜呼,否则别说是天涯海角、穷追不舍,只怕沾上干系的人都在劫难逃。

    十四弟在京中硬抗,总还有同胞亲弟之义,圣母丧期之仪,命大体是能保下,待他日再做图谋。

    而老十那边,就没如此便宜。但凡是被皇上查出一丝他们逃往大漠的迹象,只怕敦郡王一家的下场难令人胆寒。

    “不能去蒙古。”胤禩斩钉截铁道,复又抬眼看了看老九,“九弟合该要到广州上任。”

    “八哥?”允禟登时心头一揪,脱口道,“这节骨眼上可不能甩开弟弟。”

    胤禩温和一笑,本是想敲下老九的脑门,但一伸手才发觉如今自己本就身量不高,又是坐着,根本够不到允禟额头,便悻悻地收回手笑道,“八哥这辈子可是没别的能耐,还得靠弟弟养活着才好。”

    允禟见八哥并未起要分道扬镳的心思,这才把心放回肚里,但对八哥这一招还是颇有几分疑虑。

    胤禩看在眼里,开口解答道,“九贝子奉旨南下广州,随行的家眷妻妾、侍仆丫鬟不在少数,一路馆驿接迎送往,自然都在皇帝的眼线之下。”

    胤禩看了看车内摇动的烛光,继续道,“若九弟途中暴毙,皇帝必疑,开不开棺全在他一念之间,若是老四狠心,只怕九弟一家难保万全。若是你堂而皇之的走马上任,以四哥那思前想后的疑心病,怕是一时之间还能唬住几分。”

    胤禩说到这里,声音转厉道,“一路疑兵都不要派,免得让旁人受累。我们连夜启程,绕过保定,去天津,走大运河。再派个可靠的人去给老十的人马传个信,赶紧撤了,让十弟好生在京城里过日子,只当从没有过我这个人。”

    允禟已多年没见八哥音容,如今见八哥吩咐,恍如往昔重现,立刻应道,“好,听八哥的。”

    “你我轻车简从,水路快捷,一月之内便能追上弟妹一行,到那时你我便要兵分两路。”胤禩见允禟即可就要反驳,深叹一声道,“如今我这般样子,断不想节外生枝,还望九弟成全。”

    允禟一时语塞,自然明白八哥如今是有苦难言,只得点头应承下来。

    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兄弟二人计划已定。允禟随即退了出去,换上另一架马车,一队人马不过十人,趁着夜色扬长而去。

    而马车之内,方若领着碧云郑重的给胤禩下了跪又磕了头。

    胤禩也不拦着,端坐起身,受了两人跪拜。

    礼数周全后,方若正色言道,“往日是奴婢们有眼不识廉亲王,请主人治罪。”

    胤禩温和笑道,“世上早无廉亲王。危难之时二位襄助,胤禩感激不尽。”

    碧云自方才一直听着,就算再懵懂无知也必然懂了七七八八,更何况如今这丫头早已不是当年初入宫廷之时的孩童。

    胤禩见碧云溜圆的眼睛望着自己,像往常一下摸了摸她额头,“你家格格香魂远逝,倒是成全了我这偷来半生,你可怨我。”

    碧云摇着头,但眼中却还是止不住萌上雾气,她喃喃问道,“主子,主子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我家格格是什么时候走的?”

    胤禩见碧云心若赤子,不禁酸楚,缓声道,“大选雪夜,神武门前。”

    碧云那泪珠骤然落下,扯着胤禩衣角好生哭了片刻。

    而紫禁城内,乃是天助胤禩。皇上呕血倒地,再度醒来已是第二日傍晌。

    胤禛转醒起身,将寝殿内侍疾的皇后直接轰了出去。

    皇上只披着一件单衣,赤脚站在地毯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养心殿内院那一方极小的天庭。

    “皇上,穿件衣服吧。”寝殿伺候的王太平,看着皇上一夜之间颓败下去的精气神,心里也是极不好受。方才给皇上批那件单衣时,正瞧见皇上鬓边冒出的一片银丝。

    皇上似是压根听不见似的,依旧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晌午的日头透过明窗照了进来,尽数洒在胤禛身上,烤得他周身看过去如同浴火。但胤禛却觉得,这明晃晃的日头,怎么这么的冷呢。

    三刻过去,穿堂上终于有了动静。苏培盛捧着密函赶紧进来,见皇上竟和方才他出去时一般的动作,心里一酸,赶紧将密函递上。

    这是粘杆处密探的折子,方才皇上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命粘杆处巡查胤禩下落。

    皇上抄起密函,也不等更衣,直接往西暖阁去了。

    而此刻,乌喇那拉氏已经回转至景仁宫,她守了皇帝一夜,那不敬太后梓宫、扣押十四皇子的事她已是耳闻,而以苏培盛为首的养心殿近侍挨宫挨院的搜人,所找之人是谁,却是不言而喻,但无一人敢提其名位。

    皇后当下竟不知是喜是忧,前一日她还在为失了太后庇荫而心焦胆寒,没成想一日之间,那最大之敌手竟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娘娘,多思伤神。”剪秋为皇后递上一杯暖茶,难掩嘴角邪笑,“管他是如何想的,这一回是断然没命回宫了。”

    皇后狠狠地将茶杯撂在桌上,“皇上把他宠上天也就罢了,竟在本宫眼皮底下秽乱内帷,杀一百次也不足为惜。”

    剪秋早就把廊上的人遣退干净,这会也不拘着,问道,“娘娘是说,皇贵妃和十四皇子……”

    “呸,那贱人也配皇贵妃的名号。”皇后瞪了剪秋一眼,“只可惜皇上没当场逮到他,往后抓住就算是抽筋剥皮,也断然不会宣于台面,只怕还得全他一个皇贵妃的名位。”

    剪秋被皇后一瞪,立刻低头附和道,“是,皇上这回可该明白了,这后宫之中谁才是真心之人。”

    “皇上这会恼怒得很,本宫不便陪着,你叫安贵人明日替本宫送汤过去。”皇后虽表面上恨及胤禩,但此刻心中却如拨云见日一般爽朗。

    反观养心殿内,皇上半炷香的功夫已将粘杆处的几道秘折依次看完,胤禩离宫的来龙去脉一眼便看了个明白。

    寿康宫的孙嬷嬷殉主,老八定然是趁这个时机浑了出去。皇上狠狠将折子摔在地上,心道:朕昨日若不是厥了过去,此刻老八这个混账必然已被五花大绑,跪在朕跟前了。

    但如今只晚了大半天,即便是粘杆处再如何的训练有素,也是失了先招。

    胤禛心中笃定,老八此刻怕是早已不在京中。想到这里,皇上只觉得胸口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涌动。

    想起前几日那人还与朕耳鬓厮磨,竟是如此包藏祸心、忘恩负义。只怕那些辗转承欢、柔情蜜意的夜晚,都是装的。

    老八,你真是够狠,不仅对朕狠,对自己更是狠呢。这三年来的日日夜夜,怕是咬着血肉忍过来的。朕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忍辱负重的能耐!

    皇上越想便越怒,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倒是要看看胤禩能跑到哪去。

    皇上提笔下了一道密旨,命粘杆处速往大漠追踪。而敦郡王府当日便被皇帝换了布防,连只蚂蚁都不可随意进出。

    三日之后,皇上这边毫无所获。而胤禩一行,已经登船。

    “主子,扶稳了。”碧云见船体被岸上两队纤夫拉起,瞬时慌了神,一惊一乍的叫起。

    而身旁的锦衣公子,赶紧拿扇子头敲了她额头一下,轻声道,“镇定。”

    碧云这才记起他们一行本是乔装改容,主子吩咐过好几次,不可太过张扬,于是赶紧收了声,眨了眨眼。

    方若姑姑虽在宫中资深知事,但这宫外天地哪里是她一介妇人能想象得到了。方才也是看得呆了,竟忘了管束碧云,倒叫主人亲自出了手。

    “主子,奴婢只知道船是在水里的,竟不知道还能悬在泥上。”方若略显羞涩的开口问道。

    而一旁公子打扮的人,还能是谁,定然是换上男装的胤禩。

    此刻胤禩一身宝蓝的对襟马褂,发辫束于脑后,头上一顶瓜皮帽将尚未剃头的额顶遮住,远远看过去到真像是谁家俊雅清秀的少公子。

    胤禩难得的一派神清气爽,笑答道,“虽说是大运河,但几段河路之间并未修通,再加之两侧尽是淤泥浅滩,因而要靠人力将船拉入河道之中方可航行。”

    正说着,岸上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号子声。胤禩微眯双目,眼静静聆听,只觉得脚下的甲板晃晃荡荡,不久便轰的一下,船终于落在了河道之内。

    船工扬帆而起,一股夹着潮湿气味的清风吹来,须臾间,那方才近在咫尺的码头已如馒头一般大小,渐离渐远。

    仿佛那码头背后,还能望见那座红墙金瓦的禁宫。

    “公子,外面风大,进仓里歇着吧。”允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胤禩缓缓转身,那熟悉的静物人生,就此挥别远去,再难分辨。

    胤禩这几步走得极慢,直到抬眼见了老九,这才不禁一笑。

    堂堂圣祖爷的九皇子,此刻正是一副粗人打扮。那辫子缠在头顶,磨得褪色的粗布衣衫,还提起了下摆掖进了腰带之中。再加上又多了几日没打理的胡茬,已经糊住了半张脸,哪里还看得出一丝皇族贵胄的气韵。

    胤禩忍俊不禁,低声道,“九弟这么打扮,到真像是本公子家的驮夫。”

    允禟轻嗽一声,但见八哥一改方才郁郁神色,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几人先后进了船舱,船中二层两侧已被包下。允禟当年财神九的诨名并非浪得虚名,即便是自己为避人耳目假扮武夫壮丁只能住个隔间,但这一路迢迢万里,断不能让八哥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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