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泉行宫之内,宛如暖春。皇上这一觉睡下,只觉得满怀温存。而这睡梦之中的飘渺沉浮之感,胤禛却隐约觉得熟悉。
果然一阵云遮雾绕消散后,当胤禛缓缓抬起眼皮,见自己正立在一处庭院之内。这一生皇上已不是头一次梦魇,因而心下格外坦然。
胤禛迈了几步,将这院子看了个周全,心道这并非皇宫,看规制倒像是个郡王府邸。皇上往正堂走了两步,便瞧见迎面出来一位少年。
这孩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样貌,一身皇子常服,但眉目间与老八少时别无二致。胤禛直觉感到,这少年就是弘昊。
看着少年往后院去了,胤禛跨步跟上。转入后院,正瞧见胤禩站在廊下。弘昊快步过去,在老八跟前行礼请安。
胤禛站在后侧,却怎么也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但胤禩那一身石青色的锦袍和高盘的发髻,却让皇上心中咯噔一下,这分明是太妃的服制。
依祖制,皇帝百年后,育有成年皇子的嫔妃可随皇子移居王府,优养余生。如今眼前种种,胤禛瞬时明白这时的自己只怕是已不在了。
胤禛注视着眼前情景,暗暗攥了攥拳,心中黯然。
眼前的弘昊还未褪尽稚气,而胤禩尚是未到三十的样貌。胤禛心中那深藏的隐忧,就这么实实在在的摆在了眼前。
胤禛不知在此驻足了多久,静静的远观着胤禩的余生。在这一方清冷的院落里,只有业已年迈的老姑姑方若陪伴,道不尽的孤寂萧条,唯有弘昊来请安的那一时半刻,胤禩脸上隐约泛出了一抹笑意。
直至日暮,王府内的灯烛亮了。而皇上置身在这空寂的窄院内,却是难掩的唏嘘。
重生一世,于皇帝来说总算圆满,而对于年轻的胤禩来说,却总难免这后半程的寂寥。
“皇上在哀叹何事?”依旧是那个玄妙悠远之音,在胤禛耳边响起。
皇上似也见怪不怪道,“朕这一生身康体健,难不成还只有这些年?”
那飘渺之声含笑道,“皇上心愿一件接着一件,却不知人世间难有十全十美之事。”
胤禛垂头思索:若是朕只能到雍正十三年,别说老八下半辈子孤寂无依,就连弘昊的皇位也是难保。于是,仰首望天道,“朕不求十全,只求可与胤禩常伴余生。仙家可有两全之法?”
“哦?”那老仙人略停一下,随后道,“世事无常,乾坤难料。新生一世,是重走覆辙,或是拨云见日,全在皇上一念之间。”
胤禛闻言,抬手抱拳道,“请仙家指点迷津。”
“皇上可还是上一世的皇上?”仙家沉声问道。
“当然不是。”胤禛断然否认道,这辈子朕得遇老八,两情相伴,怎会与前世相同。
“哦?”仙人疑问一声道,“依老朽看,到并无大的不同。”
胤禛心中微急,正欲抢辩,却听仙家朗声笑道,“天机不可再泄,老朽言尽于此。这一生终究尘归何处,全看皇上抉择。”
言毕,胤禛只觉忽悠一倒,一挺身坐了起来,却是把怀里还熟睡的胤禩惊得醒了。
“四哥这是怎的了?”胤禩随着皇帝坐起,只见胤禛额头上已是汗渍淋淋。
皇上深吸一口气,见天色已经大亮,而胤禩正好端端靠在自己身边,这才算是醒过了神。随后将手臂一紧,抱住怀里这人,安抚道,“没事,朕被梦魇着了。”
胤禩“哦”了一声,随口问道,“梦见什么了,竟能把皇上四哥吓成这样。”
胤禛听了,盯着胤禩看了片刻,将锦被掀起批在他肩头,说道,“梦见朕百年之后,只剩你孑然一人。”
胤禩见他如此说,微微垂了眉,心里却道:等你没了,爷定然潇洒天涯,绝不会孤独终老的。
但皇上见胤禩垂头不语,只觉心中更是酸涩,敞怀将老八抱得更紧些,难掩伤感道,“要你与朕同生共死,岂不委屈了你。”
胤禩扁了扁嘴,心里叫道:可别介,那爷这辈子吃亏死了。
“你放心,朕定会长命百岁,绝不会丢下你的。”胤禛信誓旦旦,既然仙家有言世事难料,在这个怪力乱神的一世,朕定然会寻得青春常驻之法。
而胤禩偎在皇帝胸前,轻声问道,“四哥,上辈子你寿数如何?”
这话问的何其失礼,但胤禩见皇帝如此介怀,实在是压制不住好奇之心。
果然,胤禛的脸色青了几分,只得搪塞道,“前尘旧事,不提也罢。”随即便揽着胤禩再度躺下,继续补眠起来。
胤禩心中暗笑,看四哥这脸色,上辈子定然也没比自己多享几年福。这么看来,这辈子也就年岁这一点上强了老四不少。
于汤泉行宫,转眼便有三日。虽皇上极想与胤禩这样相守厮磨下去,但毕竟还有一摊子事等着,只得起驾回銮。
回到储秀宫第一件事,自然是将三日不见的六阿哥抱来。
皇上见弘昊面色红润,似是比走之前的身长又长了一截,心下喜欢,便重赏了暖房的奴才。
胤禩却在一旁笑道,“小娃子长得极快,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哪里经得起皇上这般赏赐。”
“经得起。”皇上见暖阁内也没别人,将小阿哥抱在怀里,“朕与你的阿哥,有什么经不起的。”
“四哥越发的没体统了。”胤禩看不过眼,堂堂天子就这么抱着阿哥调笑,若是苍天有眼,只怕能把圣祖爷气活过来。
胤禛想想,也是这个理,便一伸手把小弘昊放到胤禩怀里,“还是让你额娘抱着,更舒服些。”
“你!”胤禩咬牙切齿的接过弘昊,对“额娘”二字愤愤不满。但襁褓中的婴孩懵懂无知,张着小手就往胤禩的胸脯上扒。
胤禩气得极想将他扔了,却听见皇上朗声大笑起来。
“快叫奶娘过来抱走。”胤禩起身抱着弘昊到了外间,见着方若,就把小阿哥塞到她手上。
皇上见胤禩气鼓鼓涨着脸回来,也不理自己,便笑道,“太医说你近日来身子好了许多,待天气暖和了,咱们再给弘昊添个伴如何?”
“休想!”胤禩下意识的捂了捂肚子,别的不说,就光生产那日的苦楚,他如今想来都是后怕的。
而皇上却凑到胤禩身侧道,“太医说生第二胎会顺利许多,必不会再让你吃苦的。”
胤禩瞪了老四一眼,“四哥这么想要皇嗣,不如开次大选,选几个身强力健的,定会令四哥心满意足。”
胤禛知道他这是恼了,便嘿嘿笑着,不再提这事。
这日夜里,皇上因多日公文奏报需处理,便极难得的回了养心殿。
夜阑人静,苏培盛照例进来问道,“皇上,三更了,该歇着了。”
出人意料的,胤禛竟真的合起奏本,让苏培盛伺候更衣就寝了。
苏培盛心里有些狐疑,不知皇上怎的自汤泉回来反倒越发的听劝了,平日里一看折子就忘了吃喝饮食,如今只要他在侧提醒一句,皇上不仅不烦,还都听了进去。
而胤禛心里,那是觉得要好好的保重自身,才能和老八过得长久。
待熄了灯,皇上躺在明黄銮帐内,竟有些后悔没有宿在储秀宫了。如今没有胤禩在身侧,竟觉得这床被都是冷的。
胤禛叹着气翻了身,不觉想到若是朕不在了,老八岂不是要日日都这般孤绝清冷。于是这一想不要紧,皇上脑中一思千里,将汤泉几日的一言一行耳鬓厮磨,及那梦中仙家之言,翻来覆去想了数十遍。
第二日一早,诸臣议事,皇帝突如其来一道圣旨,将诸位王公大臣惊得一身冷汗。
而这道圣旨一早便同时由厦公公送进了储秀宫。
胤禩还没来得及梳头,便接到了这个消息。
皇帝将罪臣塞思黑的贱名撤回,重新将九贝子一脉收入玉蝶。而允禟本人,被皇帝一道圣旨发往广东督办粤海关事宜。
胤禩让厦公公把圣旨字句重复念了两遍,这才笃信了自己的耳朵。
胤禩虽想着在自己一番情真意切之后,或许会换得皇帝对老九的些许缓手,但绝没想到会有如此之大的收货。皇上不仅撤回了削籍改名的罪惩,竟还给老九寻了个美差。
胤禩本能觉得此事有诈,于是坐下来盘算了一个上午。以雍正的秉性,捧杀一人倒是极有可能,但以老九此前的境遇,皇上倒是无需多此一举。老九打小在兄弟之间便善于经营之道,如今派他远去广州与十三行打交道倒也算是人尽其用。
更何况这消息乃是皇上一大早命人送到自己手里的,多少有些做给胤禩看的意思。
想到此处,厦公公去而复返,又给胤禩传了一个信。皇上在前朝提拔了一圈人,其中为首的便是廉亲王长子弘旺,委命其赴云南盐法道督运盐使。这倒是实打实的一个肥缺,只是离京师远了些。
但以胤禩心思,弘旺能举家迁离京城,远离朝廷,偏安一生,不失为最好的结局。
上下两事相连,连前朝臣工都瞧出了皇上这一反常态的动作,乃是安抚八王一党,更何况胤禩本人了。
未过午时,当皇上踏入储秀宫时,竟见胤禩正薄衣散发坐在内室。胤禛知道,只怕他从一起来这脑子便没闲着,连梳洗打扮都省了。
方若在一侧看着,却觉得糊涂。皇上对廉亲王的厚爱,她虽从主子那里略知一二。但却不懂皇上为何巴巴地将这些前朝之事一股脑的送到储秀宫来,难不成皇上如今移情之心,已分不清何为廉亲王何为廉贵妃了么?
看着廉主子一个上午失魂落魄的坐在床边,方若便觉得心揪。
但皇上来了,她们一干奴才又只能笑脸相迎。在皇上跟前,不敢露出半点不忿之感。
皇上一进屋就命人关上了内寝殿的门,独自坐在胤禩身边低声问道,“朕这么处置,你可还满意?”
胤禩愣愣转头看向皇上,疑惑道,“四哥这是打算既往不咎了?”
胤禛见胤禩此刻一脸的狐疑,反而笑道,“朕只是觉得不想再做上一世的皇上,进而想到这一世的老九也并非上一世的老九。”
胤禩动了动眼珠,心里却依旧不可置信,他致死也不信四哥能自己想清这些。
“那八弟可还是上一世的八弟?”皇上见胤禩沉默不语,便坦然问了。
“我……”胤禩忽地语结,看着皇上如此坦诚,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对答。
“朕可没有放任允禟的意思,若他在广州贪赃枉法,朕照样会办了他,到时候你可别再怨我。”这句话倒是皇上心声,于是胤禛接着说道,“你若是有法子与宫外联络,就劝他好生办差,不可再动什么心思。”
胤禩心头一滞,斜了皇上一眼道,“我有什么法子?还是皇上自己去好好敲打敲打吧。”
胤禛哼笑一声,“没有最好。”这样于朕于你,乃至于老九一干人等,才是最好。
言毕,皇上再度挂上往常柔笑,抬手摸了摸胤禩散在肩头的长发,“今日到巧,不如让朕替你梳头。”
胤禩的心还沉浸在一上午的乱麻中,任由皇上拉着自己坐到妆台对面。
而胤禛哪里会梳什么头,不过几下便揪得胤禩生疼,最终只能悻悻地将梳子交给方若。而自己坐在一侧,瞧着胤禩,目不转睛。
如今这般,甚好。皇上悠悠想着,若是朕与老八都以上一世自居,那势必再为破局。如今朕于愿已足,胤禩却委曲求全,既然如此就让朕先迈这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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