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殿之内,皇上与皇后静坐半晌简直是度时如年,胤禛终于不耐烦的起身想要过问一下,却见乌喇那拉氏柔声劝道,“皇上,时辰还没到呢,外面天冷地滑,想必廉妃行动不便,略慢了几步。”
皇上拿眼斜了斜皇后,心道:朕当然知道老八行动不便,只是这也未免太慢了些。
这些时日皇上的眼珠恨不得时时刻刻都盯着储秀宫,因而一方宫室里里外外都被皇上换了心腹亲信。唯独正殿只有方若和碧云两个伺候,外廊上是刘云贵领衔。胤禛明白,若是硬往寝殿里塞人只怕老八要闹不痛快,因而便表面由着他的心思,也让他图个清净。毕竟铁桶一般的储秀宫,连外院都飞不进一只苍蝇,更何况这正殿之内呢。
但今日,毕竟皇上不能再肆意地把胤禩拴在眼前。虽派了苏培盛等人侍候,但这三年来,后宫不甚太平,低劣手段花样百出。这等没涵养的招数,也难怪弄得老八又是落水又是流胎。皇上心里也是悬着几分的。
正好这当口,敬妃领着几位小主于殿外候见,皇上这才再度安稳坐下,走走过场。
待几位嫔妃鱼贯而入,胤禛才看清楚众人之间并没胤禩身影。苏培盛弓着身蹭到皇帝跟前,低声道,“皇上,廉主子正在配殿理容,菀嫔随侍,一会就到。”
皇后侧耳听着,心下冷哼,皇上在礼统上一向严苛,今天这日子廉妃不来也就罢了,来了就别怪他命薄。却不料皇上反倒嘿嘿一乐,说道,“那你还不去伺候着,到这来杵着有什么用。”
苏培盛赶紧一猫腰嗻了一声,就麻利的退出殿门。
乌喇那拉氏侧目见皇上脸上并无半点不愉,心里暗啐道这狐媚子倒是把皇上给抓得透透的,于是转而一脸贤惠道,“廉妃身子贵重,今天这场面也是难为她了。臣妾看不如让惠嫔过去陪着,他们相好,惠嫔又稳重……”
“不必了。”皇上抬手止住了皇后话语,心道这些个妃嫔小主他一个也不放心,还是少去一个为好。
皇后闻听只得颔首笑了笑,她今日之计自然是不便派自己身侧的人去侍候,免得脱不开干系。菀嫔入宫晚,佯装不认得那件衣服,乃是理所应当,一万个在理。但皇后生怕皇帝为了给廉妃做脸,派敬妃这个老的过去,只怕那就得露馅了。因而提议把这个不顶用的惠嫔推过去,没成想皇上倒不乐意了。
皇上见皇后终于不再聒噪,才看了看下面跪地请安的一众妃嫔,挥手叫了起、赐了座。
小主们还没坐定,外面便通传道,“回禀皇上,端妃娘娘到。”
皇后等人听了,无不神情一凛。而皇上险些下意识的问出:端妃是谁呀。
胤禛轻嗽一声,琢磨了片刻,这才隐约记起这一朝是有个闭门卧病的端妃。胤禛自到了这个雍正朝已是三年有余,只偶在阖宫家宴上远远瞧见过一次,如今竟是连样貌仪态都想不起来了。
“宣。”皇上随口命道,反正这一众后宫在他眼里如同无物,多个把人全然没甚影响。
话声一落,只见远远进来一位雍容妃子,身形软柔由宫婢扶着才勉强得以行走,神情却是明朗疏离,颇余几分不尘之气。
皇上记得从太后那里听得的往事,想起端妃与年氏当年那场公案,罪魁祸首不可不说正是皇上本人。因而胤禛明白,眼前这位妃子虽幽居偏隅,但原本那位皇上还是颇为敬她,因而便也没打算修改这条路线,并未等她行完大礼便叫人扶了。
端妃款款而来,那座次自然要变。敬妃本是坐在次席,将妃嫔首座留给廉妃,如今她只得恭敬起身,退居三席。
而端妃却只行到次席略伏一礼,落了座。
皇后心中冷哼,虽本不欲小题大做但还是难忍开口道,“端妃乃众妃之首,六宫表率,怎可如此自轻。”
端妃侧了侧身,看向皇上,微微含笑道,“廉妃孕育皇嗣,堪称首功。理应坐得离皇上近一些。”
胤禛瞧着端妃神情到不似矫情,便点头道,“端妃久不见朕,倒是颇懂朕心。”说完便侧眼瞧了瞧皇后,看得乌喇那拉氏一阵尴尬。
这离皇上最近的位置可不就是后位么,皇上话中之意,别说皇后听了心中一冷,就连底下诸位小主们也是噤若寒蝉,都略略垂下头去。
幸好一声通禀打破了僵局,“廉妃娘娘,菀嫔娘娘到。”
皇上毫不掩饰的眼光一亮,身子也坐直了一些。皇后绞着手帕子,按捺吐息。
胤禩更衣出来就瞧见了苏培盛,见苏培盛打量了一下自己神情有些不对,便也不理这老奴才的脸色,一路往后殿去了。
苏培盛当然瞧出了这件衣服的端倪,但这主子不闻不问,他一个做奴才的也不好开口呀,万一是他老眼昏花记岔了,也不无可能。
因此当胤禩挺着肚子,却健步如虹的踏进后殿之时,一眼就看见了端坐上位的老四面色一沉。
皇上本是好整以暇的等着看自己的佳作,那可是皇上废寝忘食画了两夜的衣样,改了足足有五六回的稿。想着穿在老八身上,既不伤他此时孕育子嗣的柔和,又不掩他骨子里那份英朗,定然是兼具两世之美的杰作。但没成想,美梦成空。
同是大红之色,但气势却是天差地别。别人乍看之下瞧不明白,可皇上一眼就看出老八是换了别件吉服。
胤禛噌地一下站起,这反应正中皇后下怀。
起初,乌喇那拉氏还有些迟疑,她极怕皇上移情错爱、陷得太深,若如此即便是搬出纯元皇后也未必压得住廉妃。但见皇上一改方才和悦神色,登时就横眉立目起来,皇后安心一笑。但面上却是故作惊讶,也随着皇帝站了起来。
其余嫔妃自然不敢再坐着,纷纷相扶起身。年轻的几个,那是一头雾水,看不懂个所以然。但端妃与敬妃深深对望一眼,两人此刻已是心知肚明。
皇上大步流星越过众人,直逼胤禩跟前。菀嫔本是跟在胤禩身后,此刻也是一副瑟缩姿态,往后退了半步。
皇上站在胤禩跟前,瞧着这人一脸无辜,更觉气不打一处来,仿佛自己炙热情意被这人弃如敝帚,即便是压着脾气,也难掩低沉寒意,斥道,“你这身衣服是哪来的?放肆。”
皇上怒意上来,震得阖宫上下噗通跪倒一片。
就连皇后也是踉踉跄跄走到近前,惊呼一声,“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倒是胤禩翻了翻眼睛,立在当场,并无半点异状,等着看皇后如何演这出大戏。
果然,皇后捂着太阳穴往后一倒,幸有剪秋姑姑在一侧扶着,这才将将站稳。但皇后那急切之意不增反减,大叫道,“绘春,绘春,这怎么回事,怎么廉妃会穿着这件。”
皇后这一惊一诧,倒是把皇上弄得又是一愣,胤禛心想朕痴情错付生个气情有可原,你个中宫皇后如此癫狂,甚是失态。但这么一想,皇子顿觉脑子一翁,再展眼瞧了瞧胤禩,老八可不是正在用他那特有的嘲讽眼神看向自己。老八这神情在旁人看来,那是不失恭敬,正常的很。但皇上一辈子和这人打交道,哪里瞧不出他背后隐藏的鄙夷。
皇上突然意识到,老八没入套,倒是自己入了套。见皇后在那边奋力作为,也决定看看她这是唱得哪出。
宫婢绘春跪在皇后脚边,诺诺说道,“前些日子,皇后娘娘整理纯元皇后旧衣,这件丝线松动又掉了两颗南珠,奴婢就拿去内务府缝补。奴婢不知道为什么这件衣服会穿在廉妃娘娘身上。请皇上皇后恕罪。”
“糊涂啊,本宫吩咐你们多少次了,纯元皇后的东西要格外珍惜保管。”皇后见皇上直勾勾的盯着廉妃也不做声,知道皇上这是气冒头顶了,于是转而悲戚说道,“别的衣服也就罢了,偏偏是这件。”
皇后一边说,竟一边抹起了眼泪,扶着皇上胳膊哀声道,“臣妾还记得,那会还在王府,姐姐初次孕育,这身吉服是皇上亲手画的衣样,连夜赶制才赶上除夕进宫时穿。”
胤禩听了险些笑了出来,敢情老四这喜好自打王府里就有了,真不知四哥给多少个小四嫂画过衣样。
但皇上一听,只觉得耳朵根子生疼,抬手将手中念珠一摔,转脸怒目看向皇后,把乌喇那拉氏惊得后退。
“純元初产,母子双亡。皇后,你竟敢给朕的……廉妃,穿这件衣服。”皇上虽是恼怒,但好歹没把“八弟”二字说出口。
皇后顿时傻了眼,怎得皇上的怒火反倒转到自己头上?皇后一脸震惊悲怆,膝头一软,贴着皇帝衣襟跪了下来,“臣妾不敢,臣妾冤枉,臣妾不知呀。”
“不知?不敢?你做什么皇后。”胤禛抬手就把皇后攥着龙袍下摆的手挥开,乌喇那拉氏一个侧歪扑倒在地上。
如此一幕,中宫皇后落魄倒地,连发髻都歪了两分,后殿之内顿时鸦雀无声。
胤禩见皇上的火发得差不多了,这才给了方若一个眼色。方若这才挺起身子,膝行两步上前。“回禀皇上,廉主子本是穿着皇上御赐的吉服,可刚在配殿之内被座上的钢钉撤出一道口子。只得等内务府送来另一套吉服换上,因此才迟来见驾的。”
当皇上听到“钢钉”二字,眼中顿时射出寒光,待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胤禩,确认他未曾受伤,才转身再度看向皇后。
“宫女绘春、内务府总管,杖毙。皇后失职,有违六宫典范,即刻除下吉服,回景仁宫闭门思过。”
皇后听了,一口咸腥直顶喉头,已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口。而剪秋姑姑见皇上身旁两个嬷嬷过来,明白这事再无转圜余地,于是赶紧劝道,“娘娘,快起来吧,奴婢扶您到配殿更衣。”若是让皇帝的人当场除去外褂,即便是皇后,也是担不起这奇耻大辱的。
乌喇那拉氏不甘,却只得被剪秋半拖半抱着退了出去。
待皇后退场,皇上这才朝胤禩郑重道,“这身吉服必须换了,不吉利。”
胤禛说完,一把将胤禩打横抱起,“这回得朕亲自盯着你更衣,才不至于出错。”
于是,皇上抱着廉妃绝尘而去,留下一屋子大小嫔妃跪在地上面面相觑。
不出两刻时间,苏培盛一路小跑回到后殿,朝端妃和敬妃二人道,“几位娘娘小主久候了,皇上命奴才请几位进正殿入席呐。”
敬妃扶着端妃起身,这几位经了方才一番,只觉得皇帝余威绕梁,谁也不敢出大声。
只有端妃挨着敬妃低声道,“没想到呀。”她幽居禁宫,虽对廉妃瓜尔佳氏的事迹有所耳闻,却只拿这位廉主子如今的形势与当初年氏相较。但今日这一遭看下来,别说是年氏,即便是尊贵如皇后,乃至帝心挚爱的纯元,只怕都是要往后排了。
敬妃亦是点头,两人再度对视一眼,只作沉默不语。
但当家宴开启,帝后升入宝座之时,众人再度惊骇不已。
连坐在东侧的王公宗室一席也是个个目瞪口呆,只因那坐在皇帝身边之人,虽是一身明黄的皇后吉服,却并不是乌喇那拉氏。
而这人的面孔倒是并不陌生,试问当朝哪个宗室王亲不识得堂堂廉亲王的这张脸。
胤禩位于高座,只需用余光就能感觉到老十几人的灼灼目光,尴尬的朝皇帝方向侧了侧身。
皇上倒是颇为自如,伸手握了握胤禩在桌案之下已经握成拳头的手,附在他耳边笑道,“朕知道你不喜欢这女人的衣服,略忍忍,一巡之后,朕就陪你回去。”
瞧着老四一副志得意满的笑容,胤禩觉得这回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张两辈子混出来的老脸就快挂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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