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妃坐在步撵上还没进翊坤宫,便有一个宫女追了过来。颂芝回头一看,乃是曹贵人身边一个极不打眼的丫头。

    华妃瞅了一眼,也不叫落轿,等步撵抬到翊坤宫门口才下来进门。华妃心里却一阵嘀咕,怎的这么快就来了?莫非这短短两刻的时间出了什么差池。后宫之内女人最多,难免事事横生枝节,因此华妃还是等进了自家地盘,在正殿的宝座上坐定,才一个眼神让颂芝把那个跟过来的宫女领进门来。

    那宫女刚刚跪下,就远远瞧见周宁海一瘸一拐的从院门口进来,直奔正殿。

    见周宁海也提前回来,华妃断定必是出了大纰漏,凤眼一斜,颂芝便把两边随侍的宫女都打发了出去,独留曹贵人的宫女与周宁海在正殿问话。

    “这是怎的了?本宫才走了没多会,你不伺候着你家主子,跑这来作甚?”华妃先问了宫女。

    那宫女虽然看似下级奴婢,但却是曹贵人惯常派来翊坤宫走动的,既不打眼又十分伶俐,赶紧禀报道,“回华妃娘娘,娘娘刚走,廉贵人就失足折进池塘了。”

    什么?华妃登时站起,眼睛瞪向周宁海,只见周宁海微微点头,她才复又问道,“怎么出了这档子事,细细说来。”

    那宫女见状便详细讲道,“几位小主原本是要移去澄瑞亭赏鱼的,丽嫔娘娘见廉贵人体弱便亲自去扶,也不知怎么的两人一个没站稳,廉贵人就朝池塘里栽进去了。”

    华妃几乎气结,闭了眼狠狠地抽了一口气,足足忍了半刻才缓过劲来再度开口问道,“廉贵人现在如何了?”

    “奴婢过来时,廉贵人刚被救起,已是奄奄一息,想必现在已经抬回储秀宫等宣太医了。”那宫女说完全部,便低眉垂目不再多话。

    华妃听了赶紧让颂芝去太医院把当值的院判御医悉数请去,随后打发了这个宫女下去,这才又在宝座上坐定。

    翊坤宫正殿此时再无旁人,只有周宁海一个,华妃眼色一厉道,“你那边可收拾干净了?”

    周宁海跛着脚上前两步,躬身道,“娘娘请放心,奴才过来之前已经把澄瑞亭收拾妥当了。”

    华妃倒是对周宁海的手脚颇为放心,便好奇问道,“廉贵人可是失足落水的?”

    只见周宁海眼神闪了一闪道,“奴才在澄瑞亭埋伏,并未将万春亭那边看得真切,但廉贵人落水时只有丽嫔娘娘在身侧。”

    华妃“梆”地一声拍了宝座扶手,咬牙暗恨道,“丽嫔这个不中用的!”今日华妃目的本在沈眉庄,按照原定计划,丽嫔与曹贵人把沈眉庄二人引入澄瑞亭后便会借口离开。澄瑞亭已是做好埋伏,天暗地滑,四下无人,只需有人于拐角后推波助澜即可令沈眉庄命丧鱼池。

    而廉贵人便是首当其冲的嫌疑者,即便他咬出是有人暗害,但黑灯瞎火无凭无据,也难为自己洗脱,因此华妃更愿意瓜尔佳氏指认沈贵人乃是失足落水以求自保。这样不仅可以除掉沈眉庄这个眼中钉,还可以将正得宠的瓜尔佳氏握在手中。

    周宁海最是知道今日计策,因此见万春亭那边一出事,便机灵的趁乱将澄瑞亭这边痕迹掩盖干净,迅速回来报信。此刻看着华妃主子被气的不清,赶紧替主子分忧道,“娘娘,虽然这次误中副車,但毕竟除了一个祸患,也不算徒劳。”

    周宁海看了看正殿大门紧掩,便低声继续道,“方才周遭侍奉的奴才不少,可廉贵人那副体格,被捞上时已经鼻息难闻,怕是挺不过去。即便挺了过去,只怕这身子骨算是废啦。”

    华妃听了这话才稍觉受用,反正这几个小主早晚都是要收拾的,兴许这阴差阳错既是天意。于是这才用手扶了扶头上钗环,问道,“瞧本宫的妆戴乱了吗?”

    周宁海会心一笑,赞道,“娘娘艳压群芳,妆戴妥当着呢。奴才刚才瞧见小厦子正往养心殿跑了,只怕不一会皇上便能得信了。”

    华妃早就已经准备好夜宵,原是想着皇上探视沈贵人之后再请入翊坤宫,但如今去储秀宫也是一样的。

    小厦子气喘吁吁的一路跑进养心殿,刚一进院便被站在正殿门口的苏培盛喝住,“没规矩的东西,跑什么跑,小心扰了圣驾。”

    小厦子闻声赶紧停了脚步,疾声道,“师傅,不好了,廉贵人失足落水了。”他这话音倒是不大,但苏培盛登时听见屋里嘡啷一声,心知这是让皇上听见了,于是赶紧一抹头领着小厦子进了西暖阁。

    “谁落水了?”皇上眼见着是刚扔了笔起身,身上还溅了两三点朱墨。

    小厦子瞧皇上三步并作两步朝他们过来,赶紧跪了,答道,“回皇上,今日丽嫔娘娘、曹贵人、廉贵人并沈贵人在万春亭陪华妃娘娘用膳赏鱼,华妃娘娘前脚刚走,不知怎的廉贵人竟一头栽进了池子里。”

    胤禛一听心里一滞,只觉胸口一闷,疾言厉色道,“人如何了?太医呢?”

    小厦子常在皇帝跟前侍奉,知道皇帝这是发火了,因此不敢再有挑拣,直接将所见所闻速速禀报上来,“启祥宫的内侍已经将廉贵人抬回储秀宫,太医院的叶院判正往那边去,奴才急着回来禀告皇上,尚不知廉贵人情形如何。”

    胤禛抬手指着苏培盛,“叫刘裕铎来,瓜尔佳氏的身子一直是他调养的,叫他赶紧来。”

    小厦子瞅了一眼苏培盛,瞧见他师傅那意思是让他知无不言,这才再度禀报道,“回皇上,刘太医今日休沐不在太医院当值,这个点宫门已经下钥了。”

    胤禛听了抬脚就踢了过去,怒斥道,“混账,传朕口谕,把刘裕铎给朕连夜宣进宫来。”

    小厦子被踢的抱着心口,但只能磕头应是,然后一个轱辘爬起来去派人找刘太医去了。而皇上哪里还能坐得住,也顾不上更衣,大踏步的出了养心殿。苏培盛招呼着近侍赶紧一溜小跑的跟了上去。

    储秀宫内此刻已是愁云惨淡,胤禩直挺挺的躺在床榻上,毫无生息,由方若和碧月一边用热水擦着身子一边换上干衣。

    碧云已经失了七魂八魄抱着胤禩的胳膊不撒手,只顾着掐人中、顺胸口。

    突如其来的意外,曹琴默即便再足智机敏也是手足无措,她一路拖着近乎痴傻的丽嫔到了储秀宫,冒着一头汗反复在脑中演绎着方才情形,心道当场一众主子奴仆都看见是丽嫔拉扯着瓜尔佳氏,只怕这事不能善了。

    幸而沈贵人此刻尚余清醒,遣人频频去迎太医,又把最近的一宫主位敬嫔给请来坐镇。

    当叶院判到了储秀宫内,直接被抓到寝殿诊脉。

    太医还没开口,皇帝便紧跟着到了。胤禛刚进明间就看见曹贵人拖着已经僵直的丽嫔跪了,并未多看她俩一眼,直接抬腿进了内寝。

    “太医,廉贵人如何?”皇上一边问话,一边靠到塌边,只见那熟悉身影,此刻一脸青白,那白惨惨的脸色和刚换上的白色中衣几乎融为一体,令皇帝心头一沉。

    叶院判心觉不妙,廉贵人本就身骨羸弱,怕是要撑不住了,于是向皇帝一跪,“臣正欲为廉贵人下针,以温经散寒、行气通络,只是……”

    “只是什么?要下针就快下。”胤禛瞥了叶士生一眼急道。

    叶院判已是一头薄汗,见皇帝急切神态,便知这位小主乃是皇上心尖上的人,但若下针之后毫无见效,只怕皇帝盛怒必不会轻饶自己,于是惶恐道,“只是廉贵人积寒侵体,久病沉疴,能不能醒过来,全看造化。”

    皇上闻言,神情仿佛瞬间凝住,他直勾勾的看向床榻之上已近弥留的面颊,执起胤禩冰冷冷的手掌缓缓坐下,恍如前世悲剧近在眉睫。

    那一世,皇帝并不曾见过罪臣遗体,胤禛也从不许自己想象这个场景。而这一世,这一切,却如此真切地摆在眼前。

    “朕不许你死。”低旋的哽咽从皇帝颤抖的喉头一字一字挤出。

    只有站在床头的沈贵人微微抬头,窥见了皇帝脸上湿润的痕迹。

    叶院判并不敢抬头去看皇上面色,只得绷紧了筋骨为廉贵人施针,整个储秀宫顿时鸦雀无声。

    一个时辰过去,叶院判将金针收回囊中,这才用袖子抹了抹汗,向后退了一步再次向皇帝跪拜,“老臣已经尽力施针,今夜便是关键。”

    皇上摆了摆手让叶士生下去,坐在塌边又是半晌无言,直到外间禀报刘太医到了。

    刘太医在皇上期盼的目光下为廉贵人请了脉,最终得出的结论与叶院判如出一辙,医者已尽人事,往后就要听凭天命了。

    而此时华妃姗姗而来,刚进了内寝殿就看见皇上颓然坐在廉贵人床边。

    华妃本是等着太医诊看完毕,来请皇上到翊坤宫歇息的,但见屋中气氛迥然,多年经验登时驱使着年氏改了话头,一脸焦急道,“怎的臣妾才走了没一会,廉妹妹就出了这档子事,臣妾今个真不该张罗着赏什么鱼。”一面说着,一面已经红了眼眶,往皇上脚边一跪,自责道,“求皇上降罪。”

    皇帝这才把目光从胤禩身上移开,盯着年世兰端详半晌,把华妃看得脊背发凉。华妃心道,皇上总不会真的责罚自己,毕竟这事怎么轮都有丽嫔、曹贵人、沈贵人在事发当场。但皇上此时此刻面露寒光,却是华妃此生前所未见的冰寒冷绝。

    胤禛把胤禩的手塞回锦被里,也不叫华妃起来,直接绕开她来到明间。见丽嫔与曹贵人还跪得笔直,这才回身指了指沈眉庄,“你说,怎么回事。”

    皇上的声音极为低沉,但却隐含着雷霆万钧之势,沈贵人赶紧行至明间,在皇上跟前伏身谨慎道,“回皇上,臣妾看见,丽嫔娘娘拉扯廉贵人,待廉贵人失了重心时松了手,才令廉贵人坠入池中。”

    曹琴默一听,沈眉庄这说辞几乎就是明指丽嫔故意为之,原本想好的推脱之词在心中打了一个转,再难出口。而丽嫔却一个激灵,直起身子自辩道,“皇上,臣妾冤枉,臣妾是想去扶廉贵人,却不想他一个没站稳栽了下去,此乃是无心之失呀,请皇上明察。”

    碧云听见丽嫔强辩,以膝抢地,一路跪蹭过来,哭道,“求皇做主,奴婢眼见着丽嫔娘娘强拉我家主人,那面目可怖极了,活脱脱要吃人一般。”

    “胡说!”丽嫔此刻已经抖如筛糠,爬到皇帝脚边,“皇上明鉴,那宫女远远在亭边站着,哪里看得清楚,分明诽谤。臣妾怎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行此等作为?臣妾与廉贵人素来无仇无怨,臣妾冤枉呀。”

    而就在此时,方若也从内寝出来,跪向皇上禀明,“回皇上,奴婢于晚膳时在近前伺候,亲耳听见丽嫔娘娘恶语相向,讥讽主人不领华妃娘娘提携之情。廉贵人受不住此等离间,便回了几句,只怕是丽嫔娘娘心存怨怼,才会出此毒手。皇上若不信大可问华妃娘娘呀。”

    华妃此刻已经起身,听了方若之言便知丽嫔这次是折损定了。还没等她开口撇清干系,已经听见皇上发话,“丽嫔色厉内荏、戕害妃嫔,撸去封号,贬为罪籍,关进慎刑司听朕发落。”

    丽嫔听了顿时如遭雷击哭喊道,“皇上恕罪,皇上开恩呢。”随后看见华妃站在內间便求救道,“华妃娘娘救我,娘娘救我。”

    皇帝见丽嫔意欲往屋里爬,怕她惊扰到胤禩,朝苏培盛一摆手,命有三四内侍进来将丽嫔拖了出去。

    皇上转身看了看面露惊慌的华妃,冷冷问道,“丽嫔自王府时便在你院里,如今她犯下如此罪孽,要如何罚她?”

    华妃在皇帝如猎鹰般的注视下暗暗吞了口水,她从未见识过皇帝如此雷霆震怒,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调道,“就赐她白绫自缢吧。”

    胤禛摇了摇头,眯起眼,瞅着华妃问道,“朕听闻爱妃曾罚过夏氏常在,那法子叫什么来着?”

    华妃哪里敢在皇帝面前展露凶残手段,顿时语塞难言。

    皇帝见华妃不说话,侧身瞥了一眼苏培盛,苏培盛赶紧凑到皇帝身边,“回皇上,乃是一丈红。”

    胤禛斜了斜眼问道,目色阴沉,“何谓一丈红?”

    苏培盛赶紧伏身回道,“取两寸厚五尺长的板子责打女犯腰下,打到筋骨皆断,血肉模糊为止,远远看去,鲜红一片,故曰一丈红。”

    胤禛点头道,“就赐罪妇一丈红,由华妃替朕监看。”言毕皇帝回道床边坐下,挥手屏退一干人等,命叶士生与刘裕铎在外院里随时候命,屋里只留了方若听用。

    华妃领着其余妃嫔无声无息地离了储秀宫后,只得由苏培盛引着一路到了慎刑司,亲眼看着丽嫔身受杖刑。

    华妃虽痛恨丽嫔鲁莽愚蠢,但毕竟是自年轻时就伴在同院的姐妹,也是她于这深宫中为数不多的拥趸。但此刻华妃只能眼睁睁目睹丽嫔断筋截脉,听着她声声哀嚎,瞬时间人不成人、鬼亦非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年世兰紧握锦帕,顿觉禁宫阴冷犹如地狱。

    杖刑打足了一个时辰,行刑的内侍才停了手。华妃转头要走,却被苏培盛请住,“华妃娘娘,皇上命娘娘监看,罪妇尚未咽气,娘娘怎能先行离开呐。”

    华妃深深叹了口气,深知这便是皇帝真意。想年世兰自幼入府,曾也有过天真烂漫的岁月,但深院幽居,只为留住夫君宠爱,如今已蜕变成这般明艳动人却毒狠霸道的宠妃。年氏头一次明白了,皇帝对自己桩桩件件心明眼亮,那份她一直想霸住的垂青只怕比着深宫冷月还要遥不可及。

    华妃看着那匍匐在地上苟延馋喘的丽嫔,曾经美貌鲜活的一宫妃嫔已是污红不堪,在这洒了一地的温热血泊中扭动着身子,不出一刻,便再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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