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西暖阁的一夜,颇有些红袖添香夜读书的韵味。胤禛每每换下一本奏折,便借着烛光细细打量眼前之人,生怕此情此景化为黄粱一梦,转瞬成空。而胤禩倒是一直老老实实的坐在对面,除了偶尔抬手研墨,就是间或执壶添茶,眉眼却总是低垂着,再也没有皇帝初见之时的那分神韵。

    帝王心性,向来坚厚凉薄。过了子时,胤禛也便越看越是无趣,总算失了热情,只埋头政事。胤禩用余光瞧着皇帝一举一动,这会才算着实松了一口气,没有什么比失了皇帝的心意更让他舒心的了,只是这紧绷的弦稍稍一松,浑身袭来的困倦便再难抵挡。

    皇帝的茶杯见了底,却迟迟无人添茶,胤禛这才抬眼一望,却再度愣住。只见胤禩此刻正肘抵着几案,拳头撑着额头,看似端坐,魂却不知何时会周公去了。

    胤禛静静端看,视线从胤禩微阖的双目移到轻启的唇瓣,再由被抵出红印的额角滑向露出一截的小臂。皇帝还清晰记得八弟当年出宫建府的年岁颇为晚些,那会胤禩最爱跑来到自己的府邸,嘴上说着练字习书,实则却是混吃混喝,不曾见他正经写了什么,不然怎么那一手的字就是不见长进呢。但这偷懒偷睡倒是常常有之,恰如此刻眼前这人一般身影交叠,往昔重现,历历在目。

    胤禛轻缓起身,绕过几案,轻得不能再轻的站到胤禩跟前,微微俯身。眼前这张毫不设防的睡颜,宛如赤子,清净无声。仿佛记忆中的那段静好岁月,不期再至,皇帝心头一暖,只觉得从这人鼻尖流转而出的悠悠鼻息迎面传来,撩拨在皇帝脸颊,敲打在帝王心尖。

    可见人想要伪装本性是何其的难,即便胤禩醒着的时候能够掩盖周全,但这一时的松懈,便被皇帝看了个正着。胤禛俯身凝眸半晌,直到烛花晃了又晃,无人裁剪,外面的苏培盛才探了脑袋进来。

    苏培盛看见皇帝站着,而答应却似酣睡,正想出声叫醒这不懂规矩的小主,却被皇帝扫来的凛冽眼神生生止住。苏培盛心想:完了,皇上这是生气了。

    这油滑的老太监是没想错,皇帝生气了。但可不是生睡梦之人的气,而是怪他这个不合时宜闯进来的奴才。胤禛愤愤地刮了苏培盛好几眼,又瞧了瞧依旧睡得不知所以的胤禩,顿觉几分好笑。恰巧此时见胤禩不舒服的动了动手肘,眉头也随之皱了又皱,才想到他这姿势是不甚舒服,于是皇帝在苏培盛几乎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直接把胤禩打横抱起,回后寝殿去了。

    皇帝大半夜的在养心殿里来去折腾,平日里伺候的奴才不得宣召不敢近身,苏培盛这会已经琢磨出点味来,明白皇上这是不想让人打搅的意思。于是也只是让值夜的太监和司寝的姑姑在门外候着。

    夜已过丑时,向来勤政的雍正皇帝也就还有一个时辰的歇息时间,胤禛只能悻悻地将满怀暖玉放在了床榻上,自己和衣而卧,同枕入梦。

    待胤禩这熬枯的病弱身子终于醒过来时,已经是日上栏杆,别说皇帝的影没见到,就连给皇后请安的时辰都已经误了。

    但里里外外伺候的奴才倒是齐备,方若得了皇上口谕特批进来伺候,还有司寝的刘嬷嬷和养心殿的太监王太平在外面等着。

    胤禩迷蒙睁眼,待看清自己躺在龙床上时,惊得做起,看了看自己一身衣物整整齐齐,不像是被怎么样了,这才冷静几分,心道自己这个病怏怏的身子真是误事,怎么就不知不觉的睡着了,连被人搬了过来都不知道。

    别说胤禩心里一惊,就连方若这一晚也是一会冰潭一会云端。自从她知道皇帝在廉答应被送进去后却独自去了西暖阁看奏折,就灰心了一大半,但却迟迟没见太监把人抬出来,便战战兢兢的在廊外候了大半宿,直到天亮苏培盛出来命她进寝宫侍候,她这才明白自家小主这是得了脸。只是临进门却得了苏公公一句,“今日姑姑看到什么,只当没看到便是。”

    方若不明所以的赶紧频频应是,一进屋就瞧见还睡着的小主竟是一身男装。方若心中自然是升起无数疑问,但她又哪敢说出口,只能等着小主苏醒,服侍起身更衣。在看到刘嬷嬷进来收拾龙榻时,两位深谙后宫世事的老人这才对看了一眼,并无他话。

    而就在胤禩从养心殿回储秀宫的这会子,景仁宫却是一副古怪气息。

    富察贵人向皇后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后,缓缓起身。还不待皇后说一声“赐座”。华妃便开口道,“富察贵人倒是个知理的,怎么廉答应到没来呢?”

    众人见皇后并不说明只是端起茶盏一派悠然,自然有那坐不住的人出声了,这说话的便是三阿哥的生母齐妃李氏,只听她语调颇为阴阳怪气道,“华妃娘娘来晚了些,方才养心殿的王公公已经来过,说皇上体恤廉答应体弱,不用赶过来请安了。”

    华妃闻言哼哼一笑,用帕子掩住了嘴角,眼睛在富察氏已经僵直的身子上打了一转,才转向皇后道,“皇后仁慈,这些新人到越发不尊重起来。”

    皇后含笑自持,劝慰道,“华妃言重了,皇上平时也颇为体恤妹妹,每每请安都来得晚些,本宫向来不会计较这些。”

    华妃知道皇后会拿话来刺她,自然不恼,转脸看了看菀贵人及沈贵人,这才继续道,“我倒是听说,廉答应体弱得很,连服侍皇上的气力都没有,这不囫囵个的又出来了嘛。”说完掩嘴一笑,用眼角瞟了一眼坐在最后的安答应。后宫谁人不知安陵容就是那个被囫囵送回的答应,又一向最爱傍着两个得宠的贵人。

    甄嬛听了刚想说什么却被沈眉庄按下。皇后余光瞧了瞧这边动静,才继续说道,“是呀,看来病得不轻。剪秋,一会去太医院请个太医给廉答应瞧瞧,并嘱咐她好生将养,这请安的事等好了再来不迟。”

    皇后见富察氏站在中间,也尴尬了半晌,便赏她坐了,与众嫔妃再说了几句,也便散了。

    于是这西暖阁一夜的故事,就在宫墙之中弥散开来。大多是说廉答应体弱多病,皇帝虽颇有几分怜爱,但架不住这病西施福薄,成了这雍正朝第二个被原封送回的答应。但境遇自然比那安答应好上几分,皇后娘娘亲遣太医看治,得了太医诊断后才命敬事房撤了廉答应的绿头牌,令其在储秀宫养病,连同住储秀宫的富察氏也连日移去了承乾宫避疾。。

    是夜,皇帝用过膳,正听着苏培盛的禀报,果然今天各个宫院来打听的人不少,皇后和华妃的人自不必说,没想到连太后的寿康宫都来了孙嬷嬷。

    “可都按朕吩咐的说了?”胤禛拿起一本奏折,并未打开,而是先等着奴才答话。

    “回皇上,刘嬷嬷都按照皇上吩咐的说给了各宫奴才,只说廉答应身子弱,侍奉不了君王。”苏培盛心里那是门清,皇上没宠幸妃嫔又一夜没放人,这指不定有多少人想打探出个中缘由呢。

    胤禛不由冷哼,心道看来朕来之前这养心殿也太松散了,后宫妇人都敢到朕的跟前堂而皇之的打探起消息了,看来不整治整治着实是不行。

    这边皇帝正想着,敬事房的公公托着装满膳牌的银盘进来了。

    皇帝眼前一亮,直接招手让人过来,抬手要翻,却哪里还有廉答应的牌子。

    皇帝这一迟疑,敬事房的公公可不是傻子,立刻禀明,“皇上,今日太医院的薛院判给廉答应请了脉,说小主染了寒邪之症,实应卧床休养。皇后娘娘听了便撤去了廉答应的绿头牌。”

    胤禛心中只道了一句:多事。但转念一想,瓜尔佳氏看着却有不足之相,昨日陪朕坐了那么一小会就睡得晕死过去,那不盈一握的腰身,和轻如薄纸的重量,到真是该好好养养。

    于是皇帝再无兴趣,直接挥手让人下去。敬事房的公公有些迟疑,但还是准备退下,却在到门口时听到皇上把他叫住。

    胤禛昨夜颇有些意犹未尽,今日连与朝臣议事都有些恹恹地,更别说看折子了,难免心猿意马。皇上心道:既然老天都让朕来到这轻松许多的雍正朝,那何不享享清福。更何况如今雍正元年的皇帝,还是盛年体健,既有心也有力,自然不会委屈了自己。于是,皇帝便大手一挥,翻了富察贵人的牌子。

    富察贵人这一夜可是真沾了雨露,颇有些苦尽甘来的意思,只是皇帝却觉得满不是那么回事,小戏一番便命人抬到耳房歇息去了,反倒得了一觉天亮的清净。

    而后的几天,皇帝继续勤政夜读,但凡宣召嫔妃却翻得是菀贵人的牌子。既然那位最像的如今侍候不了,那这有两分肖似的甄氏也算是略解君王一二相思。可这放在后宫诸人眼中,可不就变成菀贵人圣宠不倦了。

    储秀宫,如今冷冷清清,只余一个答应住着。海富团颇有几分低落,原本廉答应被率先翻牌子的喜悦在经过了七八天后,总算渐渐淡了下去,眼见着这位小主久病无宠,前途灰暗的很。

    而大年将至,六宫都添置妆新一番,却独独这偌大的储秀宫人影寥落,太监宫女们也不知都躲到哪去烤火。

    “小主的病,已经喝了快十天的药,怎么还不见好?”碧云端着好不容易熬热的药碗,心里焦急。

    方若也是一筹莫展,那一日皇后虽然撤了廉答应的绿头牌,但养心殿的王公公却连夜来访,说皇帝命方若卸去教习姑姑之职任储秀宫的掌事宫女,方若知道皇帝这是怕廉答应手下无人被奴才们怠慢了,可见皇帝是看中小主的,只要小主身子养好,那自然是大有可为。

    胤禩想的却是另一码事,从皇后派太医来的那天,他就格外留意着,在太医面前又是咳喘,又是坐不稳,果然得出了如此之重的结论。他自然知道,即便他没病,皇后也是乐于他久病不起,于是便乘了这顺风船如了自己的意,只要自己病上一年半载,皇帝定会将他忘到脑后。

    可就在第二天,薛太医送来的药方,胤禩却看出了不对头,这方子虽是对症进补之用,但却每一样都少了两分。吃不坏,也断然是不能快好的。胤禩心里冷笑,这后宫的手段也真是千年不变,连皇后的手腕都如此下乘,却不知这些妇人之心倒是正合了爷的意。于是胤禩开开心心的命碧云碧月每日按时煎药,在旁人看来竟然是一副准备养好身体再得圣眷的雄心壮志。

    “小主,莫不是这药……”方若过了这几日也察觉出不寻常,趁着旁边再无外人,开口提醒道。

    胤禩对她一笑,心想这姑姑以后还是大有用处的,但今日却不能用你,于是赶紧做出一副慌张样子,责备道,“皇后娘娘亲遣太医请脉,隔三差五的便命人询问,我们怎可有这种放肆念头。”

    方若闻言便不敢再提,毕竟药方她是过了目的,看得出药是对的,她哪里有胤禩的慧眼如炬能解其中的弯弯道道。更何况宫内人尽皆知太医是皇后派的,绿头牌也是皇后撤的,再加之多年里皇后端的是贤惠温婉的范,断不会如此大张旗鼓的迫害一个小小答应。

    就这样,除夕夜如期而至。即便远在储秀宫一隅,胤禩也仿佛能听见乾清宫家宴的歌乐炫音。越是如此喧闹喜庆,胤禩便越发深刻的体会到这紫禁城里萧瑟静谧的孤独,这恰恰正是陪伴母妃一生的孤独。

    胤禩立在窗口,看见海富团带着几个小太监频频往宫外探头,便唤了海公公过来,赏了他一袋碎银,放他们几个出去赌钱打牙祭去了。倒是刘云贵颇令人意外的一直守在廊外,倒有几分忠心。

    碧云聒噪,碧月却安静许多,只听他们和方若正在叙着家常,说着往日里家里的年节气象,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谈起了今日进宫的几位皇亲。直到说到敦郡王夫妇时,胤禩的目光沉了沉。

    窗外突然飘起冰晶,瑞雪丰年,多好的兆头,胤禩伏在窗边想着:若是在以前,他们兄弟几个必会在家宴之后把酒言欢,守岁天明。可时至今日,今夕何夕,物是人非,那个唯一还近在眼前的弟弟,却被这高高的宫墙阻隔,再难相见。

    “我想出去走走。”胤禩觉得,他不能在屋里继续呆着,仿佛这热腾腾的炭炉随时能烤出他的泪一般,他只想赶紧跑到外面那寒风凛冽的风雪之中,冷一冷,静一静。

    碧云想要开口阻拦,却被方若止住了,方若自然看得出胤禩那难以掩盖的悲伤,身处后宫多年,感伤之情在后宫女子身上比比皆是,但此刻方若却觉得胤禩身上却是另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低沉,低沉得太过隐忍。“小主若想出去,便抱了最热的手炉,穿上前日碧月缝的那件斗篷才行。”

    胤禩点头,报以感谢的微笑,任由碧月给自己穿戴,手里握着暖烘烘的手炉,由方若在后面打着折伞,一主一仆往御花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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