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这一夜可谓人人自危,别提那些提心吊胆的宫女太监了,就连住在东配殿的富察氏都彻夜难眠。这伤及龙体之罪,何其的罪孽滔天,就算是把这一宫之人全端了,也不为过。

    而被锁在内室的胤禩倒是一副淡然自处的样子,看着碧云哭肿了眼睛,却依旧小心翼翼的用清水给自己擦拭伤口,听她嘴里还不停的念叨,“小主,您这是何苦呀,如今连药也不给咱们送来,这手上的伤还好些,这眉头上的伤要是落下了疤可怎的是好啊。”

    方若在外室听着,只能暗自摇头,心想别说小主落了疤、破了相,就算是此刻化为天仙,依照皇帝的脾气,也是断然不会再留了。好一些的话,也就是送入冷宫,聊此一生。坏的话,兴许就直接撸去秀女名分,送进慎刑司打死。方若想到此处不由叹息一声,在这深宫禁苑,也不知是幽闭苟活算好,还是干脆一死算福。总之,这瓜尔佳氏的前程是难了。

    而坐在床上的胤禩一边看着碧云的样子一边想着曾经陪伴自己至死的忠仆,心里也是难免一软。他明白这个丫头恐怕是他在宫中最可信赖之人,于是张口道,“以色侍人者能得几时好,我瞧着要是破了相,没准倒好了。”昨日老四来此一闹,不也正是看中了他这副皮囊么,面对自家兄弟也是毕生政敌的这张脸,皇帝能想出如此下作的折辱之法,也真是令他大开眼界了。

    碧云听了,更是心下苦涩,却不敢在胤禩面前再说什么,只得暗自抹泪去了。

    任别人如何的愁云惨淡,胤禩却只是吹了吹已经干巴起来的伤口,然后直接躺下睡了,留下一大院子的人夜不能寐,他这个正主倒真是一梦天明。

    第二天刚过卯时,储秀宫便再度热闹起来。

    储秀宫的首领太监亲自来给西配殿开锁,一进门看见胤禩刚刚起身,于是跪安道,“小主早,小主吉祥。”

    胤禩抬眼瞧了瞧这位公公,只见他恭恭敬敬倒真真不像是来拿人的,心下也觉得几分纳罕。

    “小主先别急着用膳,宣旨的公公已经过来了,请您这就到前院接旨吧。”随着首领太监一个请的手势,胤禩顺势出了门。可不是,对面的富察氏已经在院子里候着了。

    富察氏冷眼看着胤禩走到自己跟前,瞧见他眉骨上带着的伤痕,和被白绢帕子包着的左手,总算相信了姑姑绘声绘色描述的昨夜惊闻。

    两位新主首次碰面谁也没理谁,富察氏自持家世高贵,若不是夏选时病了,以她的身家那是必然入选的,这会可是一点也没把这家无所依的瓜尔佳氏放在眼里,只是略微好奇的打量一眼罢了。

    胤禩那是更不会主动理会她,他骨子里怎么说也是皇子亲王,哪里会屑于这后宫女流之间的阳奉阴违。因此他这视而不见,反倒激得富察氏心中一恨。

    宣旨太监见两家的秀女都到齐跪了,这才咳嗽一声朗诵圣旨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富察氏仪欣,着封为贵人,赐居储秀宫。瓜尔佳氏似卿,着封为答应,赐号廉,赐居储秀宫。钦此。”

    富察氏与胤禩齐声跪拜,同道,“谢皇上隆恩”。但二人心里却都是一惊。

    富察氏在听到自己被封为贵人时,着实欢喜了一下,心道果然皇上是看重自己的。但转耳一听,怎么这瓜尔佳氏封为答应反倒赐了一个封号,顿感一股无名妒意冲上心头,但在众人面前又不好表露出来。

    胤禩心里也是一惊,却不是为了什么品级封赐,而独独是因为这个“廉”字。心想莫不是老四已经知道了自己真身?这不可能,胤禩马上否决了这个想法,如果雍正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又怎么可能留他居住在后宫之内,毕竟他内里可是实打实的男儿。

    而那帮有些头脸的宫人们,脑子也是活分得紧,比如这首领太监在宣旨公公离去后,立马携领着合宫太监宫女向两位小主跪拜一番,口中奉承道,“恭喜富察贵人,恭喜廉答应。小的是这储秀宫的首领太监,名叫海富团。这是我两个徒弟刘云贵和李强发,以后小主殿里的事尽管吩咐他俩。”

    而这储秀宫自雍正朝以来尚无贵主居住,因此这掌事宫女一职一直空悬,这会内务府便直接各分了两名宫女入东配殿,一名宫女入西配殿,由两边的教引姑姑一起领了下去。

    再度回到殿内,胤禩坐定,受了众人的跪拜。由碧云伺候着喝了半杯茶,再看了看已经侍立一旁的刘云贵问道,“公公在这里侍候几年了?”

    刘云贵答道,“回小主的话,奴才入宫已有五年,之前一直在翊坤宫外廊上伺候,今年初春才分到储秀宫来。”

    翊坤宫,胤禩不着痕迹的端起新添的茶抿了抿,这可不正是圣祖朝时九阿哥生母宜妃的宫室么。从方才他就旁观着刘云贵和李强发这两人的举止,从年纪上看眼前这位倒是更沉稳老道些,没想到首领太监竟将他安放在了西配殿,可见皇帝这则古里古怪的册封着实让这些奴才们摸不透。

    海富团还真让胤禩给料中了,这刘云贵可算是他最心腹的下属,年纪仅比他小了三岁,虽是师徒名义,私下里却是称兄道弟。要是不出意外,这刘云贵自然是要去伺候身家地位更高一等的富察贵人的。可今早这圣旨一出,便叫海富团重新打起了算盘。

    皇帝的圣旨,可谓到得极巧。要是再晚一点,等皇后的人来了,瓜尔佳氏这伤及龙体的罪过可算就坐实了,毕竟皇后定的罪即便皇帝不甚满意,也定然不会驳了皇后的脸面。但这卯时刚到,公公便奉旨而来,直接册封,即便皇后有心拿人,也要顾及几分瓜尔佳氏此刻已为妃嫔的身份了。以瓜尔佳氏的家世,封个答应也算到头了,却偏偏还赐了个封号,皇帝这不是明摆着要既往不咎的意思么。

    海富团可谓是宫中的聪明人,在听完圣旨后脑中翻江倒海的想着,但还是不能全想明白。若是皇帝有意宠着这位廉答应,又怎么给富察氏一个贵人呢。虽说富察氏身份高些,但这回统共就留了两位秀女,中间生生差了两级,这也太给富察氏抬脸,太给瓜尔佳氏没脸了。这么看来,皇帝也不像是看重廉答应的意思呀。于是海富团临阵变卦,改了主意,把更为老道的刘云贵分到了西配殿,一来以观其变,二来也是怕这位小姑奶奶再整出什么不要命的幺蛾子来。

    胤禩问完太监之后,就转脸看向那个分过来的宫女,这姑娘和碧云年纪相仿,但行事动作却是稳重很多,于是和气问道,“你叫什么?”

    那宫女躬身答道,“奴婢名唤彩月。”

    胤禩哦了一声,一旁方若凑上一步说道,“这么说倒和咸福宫沈贵人身旁的釆月一个名了。”

    宫女答道,“字虽然不同,但音却是一样的。”

    胤禩闻言点点头,“那就改为碧月吧,与碧云一起在内室服侍吧。”

    碧月赶紧上前一步跪拜道,“多谢小主赐名,碧月定忠心侍奉小主。”

    待胤禩安顿完奴才后,海富团已命人从御药房求了上好的金创药送来。方若接过药,亲手给小主敷上,一脸笑容。

    碧月去外面布置膳食去了,碧云这才一副笑嘻嘻的问道,“姑姑,答应的位份高么?”

    胤禩险些黑了脸,心道这瓜尔佳氏是怎么教导这贴身丫鬟的,竟然连这宫中位份都一无所知,于是白了她一眼道,“答应可是最末一等了,对门那位可比我高了两级。”

    碧云顿时一脸挫败,咬了咬下唇明白自己说错话了。

    方若听了却规规矩矩答道,“答应的位份是不高,比无品无级的官女子略高一些罢了。但英雄向来不问出身,皇上对小主的宠爱可是大着呢。”

    “哦?”胤禩心里明镜似的,但还是装出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

    方若手上的药膏已经涂完,这才往后退了一步,仔细端详了一下胤禩,昨日小主一身病容被送了过来再加上之后一夜惊魂,自然没有在旁事上留心,而现在青天白日里瞧着小主红润起来的面色,不由道出了心声,“恕奴婢多嘴,奴婢今天瞧着,小主的眉眼之间到有几分像……”

    胤禩见她言及此处骤然停住,心里咯噔一声,莫非这姑姑竟见过爷?

    方若踌躇一番,才斗胆直言道,“小主眉眼确有几分肖像元皇后。”

    “皇后?”胤禩一头雾水,爷和四嫂哪里有一分相象呀?

    方若自知不该妄议元皇后,想是自己的言语是惊到了小主,但既然分给了这位主子,那日后便是一荣俱荣,她此刻觉着很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位新主,于是斗胆进言道,“若说这宫中最为肖似元皇后的,还当属碎玉轩的菀贵人。”

    胤禩又是一个糊涂,这碎玉轩在圣祖时期不过是一个荒废的戏院子,怎么如今还住起了嫔妃。但最重要的是,这元皇后是哪位呀?

    方若的确是胤禩此刻最需要的宫人,这一朝太多故事都要从她口中得出并理顺。因此胤禩并不急着发问而是安静地听着方若一番讲解,说了半晌,胤禩才惊觉原来四嫂在这一朝竟为继后,在她之前还有一位早逝的嫡福晋姐姐深得皇帝爱恋,并追谥为纯元皇后。

    没想到这一朝的老四还是个情种,胤禩嘴角一牵露出一个似是而非之笑。

    方若见了忙安慰道,“小主莫要灰心,以奴婢看来小主的前程未必不如碎玉轩那位。”

    “姑姑此话怎讲?”胤禩心里虽极为腻烦这后宫争风吃醋之事,但还是很有必要听听方若的见地。

    “小主可知皇帝赐给您的这个‘廉’字是何意?”方若微微躬身,流露出几分笑意。

    胤禩听了直接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爷当然知道“廉”字是何意,但却没有出声。

    “这字可不仅赐予了小主您,之前在朝堂上还有一位廉亲王。”方若循循善诱的继续解说着。

    胤禩还是忍不住翻眼瞅了她一下,就知道你要说到爷头上,但依旧没有出声。

    方若看见小主的眼神,赶紧解惑道,“小主不知,这位廉亲王是皇帝最为得意的弟弟,却于今春英年早逝,皇上为此伤心了大半年,害了一场大病,足足半年才将将好些。还为此破了祖制规矩,将廉亲王祔葬泰陵。皇上御口道‘望百年以后与弟团聚’。”

    胤禩只觉得手上一软,直接把茶杯掉在桌上。他只知这一朝廉亲王早死,却不知还有祔葬帝王陵这一出,心里面简直膈应得要死。

    方若见主子一脸震惊,赶紧用帕子将水迹擦拭干净,然后意味深长的看了看胤禩道,“皇上如今把这‘廉’字赐予小主,可见皇上是多看重您呀。”

    胤禩摆摆手,可真是不想再听下去。

    储秀宫这不同寻常的一晚一早已成定势,册封的消息也顺理成章的传遍了整个东西六宫。就在众妃嫔给皇后请安时,连华妃都难得早到了一刻。

    华妃敷衍的给皇后请了安,刚刚坐下,便笑道,“我听闻皇后可一早就命了江福海去储秀宫拿人,这会子可是已经到了?”

    皇后听了也不恼,不疾不徐道,“华妃言重了,本宫只是想请新人妹妹过来问问事由经过。既然皇上的圣旨已经过去了,想必两位妹妹正是忙碌,这便改天再见了不迟。”

    华妃哎呦一声,继续揶揄道,“我道只有嫔妃赶着来给皇后请安的道理,哪有皇后巴巴的去请人过来的。”

    皇后眉目微颔,端起茶杯,只当没听到。

    而正值盛宠的菀贵人却开口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执掌六宫,自然心系宫中大事小宜,不惜亲力亲为,为皇上解忧。”

    “菀妹妹说的正是”,华妃话锋一转直指甄嬛,“听说皇上赐了瓜尔佳氏封号,菀妹妹这头一份的恩宠,如今看来倒也寻常了。”

    的确,自夏选入宫的八人里唯有甄氏获了封号,可见皇帝是如何上心,如今平白来了个小小答应,皇帝竟也越过贵人赐了封号,可见此人实在是不同寻常。

    甄嬛闻言面不改色,依旧大方笑道,“皇上的恩宠,雨露均沾,方显后宫之福。”

    皇后闭目点了点头,欣慰道,“是了,妹妹们能这样想很对。待三日后新人请安,姐妹们也要互相爱护着些。今日本宫乏了,都散了吧。”

    众人闻言唱诺,纷纷起身给皇后行礼跪安。

    景仁宫门口,众人恭待华妃上了步辇,才向各个宫院而去。

    “嬛儿,你不要在意。”行至无人处,沈眉庄牵了牵甄嬛的手,方才于皇后面前的一番对答虽然进退有度,但眉庄心知甄嬛攥着锦帕的手暴露了她的心痛,于是安慰道,“瓜尔佳氏左不过是封了答应,皇上未必有多上心。”

    而随在最后出了宫门的安陵容正追过来,却远远听见这一句,心下顿时凄苦。若说这新晋的廉答应好歹一进来就得了皇帝眼缘,而自己这个生生从养心殿寝宫里原封退回的答应,恐怕才真真是皇帝从未上心过的人。这一怔愣,前面二人便走得更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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