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含章近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在家窝着看书,习字,跟母亲学画,绣荷包,悠闲得很。潘玉近日也没找上门来,估计在忙武小将军提亲的事。老李开始盘算起了她的婚事,想没事把她带出去遛遛,让大家看看,他家姑娘并不傻,各位家里如果还有没成亲的成年男子,可以来报名提亲了,先到先得。

    李含章看着老李夫妇上下忙活得乐此不疲,暗暗求了魏郎中,给他们弄点药膳的方子炖了补补,自己则窝在小院子里,享受盛夏的尾巴,看着满园的植物,书朝脸上一盖,睡大觉。

    但不知怎的,今日的午睡时间她发了个梦。梦的内容不是别的,正是她到处往潘玉和匡连海院子藏书信荷包的事,待到梦醒,已是傍晚,李含章撩开盖在身上的披风,揉了揉太阳穴,仔细回忆梦境细节的功夫,突然整颗心猛的一沉······

    糟糕!她忘在匡连海屋子里一个荷包!!!

    天啊!她怎么能这么大意!若是他发现了,发现她是假意投诚,其实还有其他东西故意藏在他屋子里,她该如何??

    他会不会一气之下再给老李夫妇下毒???

    虽然说她确实留了后手不假,还有几个线索被她藏得非常隐秘,并未取出。但即便是“假意投诚”,也是投诚,这么快就露馅,真的是······

    现在怎么办?还有一个沧海遗珠!

    李含章见天色渐迟,根据以前的观察,匡连海一般都是白日陪潘玉,夜晚则外出。他如若保持旧有习惯,此时应当是不在屋子里的。

    她说做就做,搬来家丁为自己定制的那个轻飘飘的竹梯,驾上潘李两家的围墙,一点点爬上去,然后从围墙上到了潘家院内一个歪脖子树,顺着树干进了一个无人住的小院子。

    李含章鬼鬼祟祟摸进匡连海的院子,发现他的屋子无亮光,于是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再缓缓合上,转身直接一股脑钻进床底,从床脚和墙的缝隙之中抠出那个差点坏了大事的沧海遗珠。结果就在此时,匡连海的房门竟然响了,一阵脚步声进了屋子,室内渐渐燃起了光亮。

    她心一沉,深觉自己真的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只能飞快将整个脚收进床底,确保袍角没露在外面,然后尽量放慢自己的呼吸,避免弄出太大的声响······

    “匡大侠既然已决定替武大人做事,怎能就此反悔?上了船,哪能您说下,就下得了呢·····”一个陌生的男性嗓音响起。

    李含章心底只剩下一句完蛋。如果之前在寺庙小竹林碰到匡连海议事,因为自己真的是什么都没听到,还能心里踏实些,可以跟他一路杠到底,现在实打实撞到枪口上,把这内容听了个明明白白,若是被他知道了,她小命没了事小,老李夫妇该怎么办?

    “还请转告武大人,今生因匡某本事不够,学艺不精,侍奉大人资格亦不够。武大人的大恩大德,匡某只能来世再报。”匡连海答道。

    “武大人说了,匡大侠一身好本事,若是能拜入武大人麾下,日后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定少不了匡大侠的······谁在此处?”

    李含章心一沉,立即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

    谁曾想,一柄烛台已经被放置在了床边的地上,而同时出现的,是一个毫无辨识度的,却挂着阴测测的笑容的中年男人的脸······

    这帮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她只不过是在那趴着呼吸,都能被发现吗???

    “呦,竟是李家的小丫头,快出来。”那人笑着招呼她,像是贩卖人口的骗子。

    李含章眼睛一闭,想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慢慢爬了出来。

    “匡大侠竟然懂得金屋藏娇,嘿嘿嘿,左面一个小丫头,右面一个小师妹,可真是艳福不浅呐!”他一面阴阳怪气地讲着话,一面将腰间的剑向后侧移了移。

    李含章抬头瞧见匡连海神情肃穆的脸,转头再次望向那个中年男人,一句话不说。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多说多错。

    “日后如有匡某可帮得上小忙的,匡某义不容辞。”匡连海朝中年男人拱手,一副谢客的架势。

    “有匡大侠这等才干的人,若不能到武大人名下,实在可惜······”那中年男人背手感慨,“但武大人有令,若是不能招徕,也万不能让您去了别个地方······”

    李含章听这话不对,刚想在脑子里转两圈,二人已经提剑打起来了。

    她今日是要当一枚炮灰不成?

    说时迟,那时快。李含章悄悄后移,因为本就在屋子最里面的角落,哪儿都不能躲,只能稍微远离战场,谁知她这一举一动竟然被这些练家子的瞬间捕捉到,中年男人一个剑锋刺过来,李含章急忙蹲下,匡连海的剑尖早已快他一步,先把剑尖挑开。

    中年男人嘿嘿发笑,似乎是捉到了匡连海的空档,再次朝她袭来。匡连海直接挡在她前面,把他隔开好远。

    李含章见他们剑招来往太快,怕乱动再添乱,只能直接往后靠,躲进床的最里侧,那中年男人渐渐将匡连海逼退,直到逼得他斜倚在床沿。

    她看到中年男人的剑尖奋起直追地朝匡连海的胸口刺过来,一个念头在心下转了一转,直接一个惯性从侧面撞开他的上半身,那剑尖直直没进了她李含章的肩膀······

    李含章内心一万个卧槽奔腾而过,剑梢一拔,疼的她脑子当场当机。

    匡连海借机立即挑剑迎了上去,步步紧逼,那男人见情势不妙,夺门而逃。

    “李姑娘,李姑娘!”匡连海抱她坐直身体,一声声仿佛叫魂一般。

    “不要动,痛。”李含章轻声说着自己的诉求,右肩膀从最初的刺痛逐渐演变成了钝痛,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右手变冷,变麻······

    匡连海朝她的肩膀轻点了两下,扶她走到桌边坐下,“伤口要包扎一番。”

    她缓缓点两下头,不想说话。

    他将烛台挪向桌子的另一边,解开她的腰带,一层层剥她的衣服,剥右肩的时候,衣料轻薄,被血粘连在伤口周围,撕扯的同时也撕扯着伤口,痛得她几乎升天······

    匡连海见她哼哼,一鼓作气将布料全扯了下来。

    “喂!痛啊!”李含章使出全部力气朝他大吼一声。

    “谁叫你躲在此处偷听?”他质问,手上的动作压根没停的打算。

    “还不是为了把这个拿回去!”李含章气得将手中的荷包一下甩在他脸上,肌肉拉扯带得右肩膀痛得更厉害了。

    匡连海被打了个正着,板着脸看了她半晌,转身撕扯布料,“这次听到些什么?”

    “听不到!”李含章气急了,恶狠狠的回答。

    “我要冲洗一下伤口。”他托着一个小酒坛,另一只手一块白布,在嘴边竖起一根食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若是想保住你的闺名,就不要出声。”

    李含章瞪大了眼睛,眼看着他打开酒坛子,直接把酒往她的伤口上倒,只那么一滴,她的痛觉神经就齐齐升了天······

    “停!”她侧过肩膀躲开他倾斜的酒坛。

    “尽快包扎,愈合得才会快些。”匡连海淡淡地解释。

    李含章忍不住叹了口气,夹着些哭腔,视线早模糊了,只感到热乎乎的眼泪一滴滴从眼眶往下掉,她下意识的犯着蠢,摇头像拨浪鼓,珠钗吊坠反复敲打在她的脸颊上她都不觉得难受。

    “洗吧。”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又把肩膀转了回去。为了避免自己叫出声,她直接拿左手手掌放进嘴里咬着。

    火辣辣的疼痛带着浓重的酒味儿过了好一阵才从远方缓缓传来,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掌,不出声,眼泪却不停的往下掉。

    她想起了妈妈,想起了爸爸,想起他们因为生病蜡黄的、充满病气的脸······

    她仿佛又回到了刚来这世界的那些日子,睁眼闭眼都是愧疚、懊悔、自责,整日以泪洗面。

    地狱永远都在,区别只是看地狱时候的心情。若是开心,你会内心平静,仿佛在看别人的事;若是不开心,你就要再遭一遍过去的痛苦,甚至比上一次更加刻苦铭心。

    李含章呆呆坐在那儿,肩膀已经没有冲酒时候那么痛了,但眼泪却止不住的流。

    “我不想活了,为什么原谅不了自己,我好辛苦······”她傻乎乎的说着,也不知道在说给谁听,更不知道是在自己的心里说的,还是已经说出口了。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去的,应该不是自己走回去的,她只感到轻微的颠簸,然后便躺在自己床上了。

    她下意识拽住马上要抽离的黑色衣袖,眼睛不自主的望向别处发呆,想移都移不回来,“帮帮忙,想个法子告诉我爹娘这两日我出去了,莫要让他们知晓。”

    再过后,她晕乎乎的瘫倒在床上,浑身的疲累直接拖着她进入梦乡。

    待她再次醒来,仍是黑夜。她不知是过了一日还是两日,只觉浑身发烫,衣服几乎湿透了。她知道,伤口在发炎,她的免疫系统在起作用,她需要降温。

    李含章慢吞吞的坐起身,右肩膀带着右手臂已经失去直觉,整个右半边身子都沉重得要命。她蹲下身,拼尽全力从床下拽出一坛子酒,因为耗尽精力使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勉强打起精神,左手随便拽了一块布料塞进坛子里沾满酒,手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令她清醒了些,然后她将酒擦在自己的脖颈,胸口,大腿内侧和脚掌,反复擦拭两次后,慢吞吞爬到桌旁,抱着茶壶猛灌了几口水,同时又抓了盘子里的千层糕咬了一口,再一拖一拽的蹭回床上,沉沉睡去。

    就这样反复了三两次,她时而感到浑身发冷,时而感到浑身发热,发冷便拽过被子裹紧,发热便摸着酒坛子擦拭皮肤,口渴便蹭到桌边捧起茶壶猛灌,为了维持血糖还吞几口糕点,直到最后一次醒来,水已经喝光了,她口干舌燥,烧还未退,眼睛和头胀痛得难受异常,最后禁不住倦意,伏在桌上睡着了。

    梦中,她在燥热的沙漠里游荡,喉头不自觉得涌出几股猩甜的液体,她因为口渴,下意识又咽了回去,但铁锈味再次涌了出来,一口接着一口,多到她含不住······在几近快要渴死的时候,她突然找到了一眼泉水,整个人浸入其中,猛灌。然后她突然惊醒,发现自己正斜倚着一个人,那人端着碗水递到她嘴边。喝罢水,李含章只觉浑身虚弱无力,一小块甜甜的东西塞进她嘴里,她下意识的咀嚼了几下,缓慢下咽,再次沉沉睡去······

    是日清晨,她醒了。

    她反应了好一阵子,才发现正躺在自己屋子里。她缓缓坐起身,头胀痛,口腔里一股血腥味,浑身发软,右肩膀除了热胀,几乎无感,仿佛她先前那几日只是做了一个个痛苦的梦。

    做梦吗?

    她下意识望向地面,发现既没有酒坛子,也没有布料。

    她确实是用酒给自己降温了没错。

    李含章挑开身上的亵衣,右肩膀上已经裹了新的白布,难道,匡连海来了此处,帮自己重新包扎了吗?

    照顾是不存在的,她只记得最后有人喂了她水,之前发热的时候,一切都是在自救。

    门在此时应声而开,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匡连海。李含章想起先前倒霉催的,为了投诚,硬生生替他挡了一剑,若是时光从头来过,即使是他继续威胁她,即使她在他死后也被灭口,她也绝不会遭这一出罪。

    阳光尾随其后,衬得他长身玉立,面如冠玉,额角一缕长发扫在脸颊一侧,手里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罐白色的汤蛊。

    何谓七日之痒?就是喜欢一个人七日有余,突然心生厌烦。

    她李含章自从来了这地界,除了向老天发个誓,争取用尽一生全力好好孝敬老李夫妇,耍了一波嘴炮外,基本上全部的精力都搭在这狗东西身上,投资回报率极其之低,这情况估计放任何一个基金经理身上都要哭得祖坟冒青烟了。综上,碰到他准没好事。不是她的自尊被按在地上摩擦,就是她的小命被按在地上摩擦。

    李含章赤脚下地,行至桌前坐下,下意识地不敢动弹自己的右侧肩膀,“几日过去了?”

    “五日。”匡连海将托盘放在桌上,伸手除了汤蛊的盖子,莲子的清香扑鼻而来,直往她鼻子里钻。

    这么久?她心下诧异,想着这皮肉伤还真是厉害,电影果然都是骗人的。

    “你如何同我爹娘说这五日之事?”她淡淡看着对方的动作,打心眼里怀疑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师妹在成亲前要外出游玩,携你同去。”匡连海回答,不卑不亢,用勺子轻轻搅动汤蛊。舀出一颗莲子,微微停留了一会,递到她嘴边。

    “我怎么知道你没下毒?”她问,连给个表情都觉得多余。

    匡连海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勺子转递到自己嘴边,喂到了自己嘴里,细嚼,慢咽,又重新舀了一颗,递到她嘴边。

    李含章见他自己都吃了,也就没什么好推的了,含着莲子嚼了两嚼,发现正是赵氏的手艺,“我娘亲给我的,你把那颗给我吐出来!”

    说话倒是还好,右手这么一用力,她疼得直接一边叹气一边哼哼,只能佝偻着背缓解,刚才那威胁的气势消失得一干二净。

    待李含章疼完,才发现对面那狗男人竟然在笑!

    “你笑什么,这还不是拜你所赐!???”她瞪他。

    “你不多事挡这一剑,他也不会伤我分毫。”

    她听了对面这沾沾自喜的话,头都要气掉了。

    “我怎么知道你武功好,你有给我信函写明你的生辰八字,武功几何,做过何差事吗?你当我是神仙啊?”

    “难道不是因为你自作自受,非要取那荷包?”匡连海反咬一口。

    “我不取,你又要威胁我,我有什么本事跟你斗?”她气血上涌,脸都发烫了。

    “你确实没什么本事跟我斗。”匡连海自顾自地吃了一口她老娘炖的冰糖莲子,细嚼慢咽,津津有味。

    “你不怕我把那夜听到的事说出去吗?”她左手攥紧拳头,却被那股钝痛弄得一度无法呼吸,她低头才发现,左手竟然也缠着纱布。

    “尽管说。看何人能听信你。”匡连海递到她嘴边一颗莲子,她负气地别过脸,那狗男人不但不恼,竟然又转手送进自己的嘴里,细嚼慢咽。“另外,若我将你送上门,宽衣解带,反复轻薄我的事情说出去,李家怕是要晚节难保······”

    李含章垂头,想发泄,但似乎什么都做不了,几乎要把自己气炸,见那人慢条斯理吃得正欢,大声呵斥:“都说了,那是我的!”

    盛着一颗莲子的勺子缓缓递到她嘴边。

    李含章知道,跟他斗没好果子吃,只能将送到嘴边的珠圆玉润含着,嚼嚼嚼,吞了下去。

    莲心果然是治疗心理抑郁的一副奇药,她就这么吃了五六颗,心中的怒火竟然奇迹般的消减了不少。

    但那勺子却离她越来越远,到最后几乎只能站起来,才能吃到里面的东西。

    李含章被匡连海这番戏耍弄得忍无可忍,直接怒视他。

    然后那托着一颗莲子的汤勺又进了他的嘴里!

    然后那狗男人又重新舀了一颗,递到离她不远的地方,等着她来吃。

    “你到底想如何?”她站在那里,左手残疾,右肩残疾,活脱脱一个任人宰割的废人,他这般取笑她,良心难道不会痛吗?

    “最后一颗。”匡连海挑起嘴角看她,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

    李含章不爽,也不想便宜他,只能弯腰过去接最后那颗珠圆玉润。

    谁知马上碰到汤勺边缘的一刻,最后一颗转而被递进他自己的嘴里。

    她麻木地看着他,不想说话。

    匡连海直视她的双眼,站起身,托起她的下巴,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半颗莲子已经被他湿润的嘴唇含着,推进她的口腔里。

    他一面细嚼着自己口中的另一半莲子,低头再次啄吻一下她的嘴唇,停留了一阵子才缓缓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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