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到这天,只收卷子、发书,不上课,所以很早就放学了。

    季童收好书包,就看到秦菲居高临下站在她课桌前。

    秦菲伸手一推,桌上一瓶蓝墨水往下一滑,洒在季童身上又掉到地上,咣的一声。

    丁央吓了一跳,抱着书包傻眼看着这一切。

    季童的校服裙子上绽开了一朵蓝海花。

    秦菲盯着丁央恶狠狠说:“新来的,敢去老周那儿乱说就弄死你。”

    丁央本来可以走的,像全班任何一个同学一样,对这种三年来频频发生的场景视而不见,但丁央犹豫了一下,抱着书包没走。

    但她也不敢出声,就傻坐在那儿。

    秦菲笑看着季童:“对不起啊,不是故意的。”

    季童淡淡的:“哦。”

    秦菲和闺蜜团大笑着走了:“用什么钢笔啊,装x!”

    “人家是公主的嘛,皇家,royalty!”

    等秦菲她们走远以后,季童背着书包站起来,往教室外面走。

    丁央:“喂。”

    季童回头。

    女孩齐刘海,玻璃眼珠,小巧白皙的一张脸,看上去像只小兔子。

    可丁央是从山里来的,她养过兔子,又觉得女孩的眼神,多少跟兔子有点不一样。

    丁央说:“你裙子脏了。”

    季童:“知道。”转身又想走。

    “等一下。”丁央从书包里掏出一件外套:“要是你不嫌弃的话,可以挡一下。”

    季童瞥了一眼。

    “不用。”她缓缓摇头:“我不在意。”

    那个精致如娃娃的女孩,带着校服裙子上一大团蓝色的墨迹,就那样走了。

    一直走到家门口,季童摸了摸校服口袋。

    哦妈的,没带钥匙。

    今天护工带外婆去医院复查了,家政阿姨请假送孙子去开学,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早就让季唯民换把指纹锁了,可季唯民总说款式跟这老房子不搭,这事就一直搁置了下来。

    季唯民才是喜欢装x的那个人。

    季童抱着膝盖蹲在家门口。

    九月一号,天还热着,生命将尽的蝉趴在树干上拼了命的叫,眼前的柏油马路上涌起阵阵热浪。

    那些热浪让空气好似起了震荡,一波接一波。

    季童心里忽然冒出个想法:她是故意不带钥匙的吗?

    毕竟沈含烟来季家以前,她从没有一次忘带过钥匙。

    沈含烟这边的报到没多少人,大四很多人都出去实习了。

    办完手续,沈含烟站在树荫下喝水,身边不乏打量的目光。

    那些人眼里的场景是这样的——身材修长的女人,随着手臂扬起拉长了腰线,平坦小腹所连接的,是起伏的胸和饱满的臀,那是初熟的女性充满生命力的象征。

    诚然她穿着微微起球的旧t恤,和剪裁很差的牛仔裤,但那都遮挡不了她过分姣好的身段,和近乎完美的侧脸。

    更别提那张脸上写满“生人勿近”的清冷。

    那就是r大著名的高岭之花,沈含烟。

    远处有窃窃的议论声:“沈含烟也要毕业了啊,一代传奇啊。”

    “每次看到她我都想问她一句拽什么拽。”

    “哈哈,人家有资本拽的嘛,长那么漂亮,成绩又好。”

    这时有人叫她:“沈含烟。”

    这个声音沈含烟很熟,她毕恭毕敬的回头:“顾教授。”

    顾峥带着骆嘉远走过来。

    顾峥是r大化学系的“金字招牌”,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本来早两年就想退休了,没想到碰上沈含烟这么棵好苗子,本想坚持到沈含烟考研,收她做自己的关门弟子,没想到沈含烟表明心意,想考h大张愚教授的研究生。

    顾峥和张愚年轻时候是同学,学术上争得不可开交,没想到临退休了,还碰上沈含烟这么档子事。

    顾峥有点不高兴:“你说说你,直接保研当我学生多好,偏要费那个劲去考张愚的研究生,那老头能比我牛?”

    沈含烟坦诚说:“跟着张教授能挣钱。”

    顾峥哼一声:“这么想挣钱,当年怎么不学金融?”

    沈含烟:“我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就我自己的情况而言,搞学术应该比做金融来钱更快。”

    顾峥又哼一声:“你脑子倒是不笨。”

    表面气归气,顾峥又说:“既然想考老张的研究生,多跟你骆师兄取取经。哎,到头来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被老张挖走了。”

    骆嘉远比沈含烟高两级,以前也是顾峥的得意门生,到考研时选了h大的张愚做了自己导师。他跟沈含烟不一样,倒不是因为跟着张愚能挣钱,而是张愚的研究方向之一他特别感兴趣。

    骆嘉远本科时就深得顾峥器重,考上张愚的研究生后,因为张愚和顾峥以前同门的这层关系,也总往顾峥这边跑,一点没疏远。

    骆嘉远是那种长相干净的男人,年轻的脸上带一点点青色的胡茬,总有一种很温厚的神情,他跟沈含烟打招呼:“沈师妹。”

    沈含烟点点头:“骆师兄。”

    按她这么清冷的性格,其实跟谁都不太熟,只不过跟骆嘉远同为顾峥得意门生的关系,来往稍微多一点。

    骆嘉远一直对她很客气:“今晚刚好张教授那边有个同门聚会,研一的那些学生也会来,他们的经验比我新一些,你来么?”

    沈含烟不喜欢聚会,但她知道骆嘉远这是有心给她搭桥,遂点点头:“谢谢师兄了。”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沈含烟没理,一般除了打工的地方,没什么人联系她,这段时间为了考研打工暂停了,估计多半是骚扰电话。

    电话响到断了,紧接着又第二次响起。

    沈含烟摸出来看了眼,对顾峥和骆嘉远说:“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她走到一边:“季童。”

    骆嘉远隔着她几步,看着她走到树下的背影,单薄的肩膀透着股倔犟,黑长直的马尾随风扬起。

    顾峥走到骆嘉远身边:“等你们变成研究生同门,你小子给我好好追。”

    骆嘉远犹豫了一下,笑笑:“我哪配得上。”

    “配不配得上是你说了算的?”顾峥哼一声:“那不是沈含烟说了算的么?”

    此时树下,沈含烟听到季童在电话里问她:“你什么时候回家?”

    沈含烟:“应该比较晚,我今晚有个聚会。”

    季童慢吞吞“哦”了一声。

    沈含烟:“怎么了?”

    季童:“我没带钥匙。”

    沈含烟犹豫了一下:“季总人在邶城,你给他打个电话?”

    刚才的犹豫是因为,沈含烟考虑了下让不让季童来找她拿钥匙。不过,她是边界感很强的一个人,面对同学老师的时候是a面,面对打工同事的时候是b面,面对家人的时候是c面。

    倒也不是说这几面的她十分天差地别,只是打破这固有界限的话,会让她有种浓浓的失序感。

    季童又慢吞吞“哦”了一声。

    “好吧。”季童说。

    听起来,她想挂电话了。

    “你在哪呢?”沈含烟盯着地上不知何时掉下的一个蝉蜕,干瘪瘪的,可耳边还有生命将尽的蝉在拼命叫着,让这个夏天的尾巴蒙上了一层仓皇感。

    季童吞吞吐吐的说:“我在……你学校门口呀。”

    沈含烟愣了一下。

    她挂了电话走回顾峥和骆嘉远那边,骆嘉远说:“现在离晚饭还早,去我实验室坐会儿?”

    沈含烟摇摇头:“不了,我还有点事,待会儿吃晚饭的时候见吧。”

    她跟两人道别以后就走了。

    顾峥:“她除了学习之外还能有什么事?”

    骆嘉远望着沈含烟的背影:“我也不知道。”

    季童打车来了r大。

    下了车,她站在校门口悄悄打量。

    仿古建筑的两根石柱分立左右,带鳞状屋檐的浅灰石墙上,用红体隶书雕着r大的完整校名,一切都透出一种浓浓的庄严感。

    季童背着双肩书包站在门口仰望,大概她穿着高中校服,一头栗色长发加齐刘海又显小,不少进出校门的大学生都在朝她看。

    季童其实有点意外。

    她的世界很封闭,只有高中学校、外婆和季唯民。随着妈妈病逝,她世界中的年轻女性形象一直是缺位的。只不过后来沈含烟出现了,像一片拼图,完美卡进了她对女性形象的所有白描和幻想中。

    “咔嗒”一声。

    季童天真的以后,大概很多人长到沈含烟那个年纪,摆脱了幼稚的高中生身份,都会变成沈含烟那样的大人。

    美丽,强大,带一丝丝冷漠。

    现在她发现她错得很离谱。

    她站在大学门口,一个通往成人世界的入口,无数张脸从她身侧划过,其中不乏美丽,但是,她们都不是沈含烟。

    季童无视了身边打量她的那些目光,背着书包默默走到校门一侧站着。

    她望着进出校门的人群,不知里面会不会忽然冒出沈含烟的一张脸。

    可她等了很久也没有。

    她渐渐意识到,一所大学的人流量比她所想的要大得多,站在这里想偶遇沈含烟,大概是中彩票一样的概率。

    可她双腿像生了根一样站在这里,根本不听大脑中频繁冒出的“离开”指令。

    在固执什么呢。

    太阳明晃晃的照得人眼晕,季童皮肤白,很快双颊被晒出两块红痕,鼻尖一层细汗,若双眼聚焦去看的画,她自己都能看到那一小颗一小颗的汗珠,密密麻麻的,像海龟背上的龟裂。

    【走吧,你等不到她的。】心里有个声音说。

    【我偏不。】季童回答那声音。

    等不到又怎么样。

    她摸出手机给沈含烟打了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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