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落的柳枝还在轻轻晃动,街上空无一人。

    荷香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诧异道:“殿下,怎么了?”

    “没什么,”穆昭抬手按了按发胀的眉心,莫名有些疲累,“叫人去宫里回信吧,驸马下葬的事我另有安排,等改日我进宫再与皇上细说。”

    这些时日,她还没回过皇宫,至少在现在,穆昭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前世公主府被抄没,说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是假的,但穆昭更多的是无奈,穆西沉是货真价实的皇室血脉,但身子弱性情也软,登基许久都没能稳固朝纲,还被徐首辅联合党羽逼得节节败退。

    穆昭并非正统的皇室血脉,为了避嫌从不插手朝政,更鲜少与朝廷命妇结交,少年时仅有的几个友人也都随着嫁人而不再联系,是以当朝臣群起攻讦时,她除了穆西沉便孤立无援。

    想起宫里禁卫抄没公主府时的场景,穆昭心头忽得掠过一丝怪异,却又怎么都抓不住,只好不再深想。

    荷香扶着穆昭进了公主府,府门前很快又空了,只剩下几尺白布飘摇。

    傍晚的微风拂过,掠起碧色的柳条,凉风间夹杂着些许醉人的酒气,以及花溪楼里那熟悉的干花熏香。

    乌曜半倚在树杈间,伴着凉风微微阖眸。

    他终于又见到了昭昭,一个活生生,会醉会笑会说话的昭昭。

    她还是跟从前一样,常去花溪楼,喜欢喝桑葚酒,半醉半醒的时候也不会闹,乖乖的任由人伺候。

    乌曜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握着的拳头紧了紧,抵在唇边,轻笑出声。

    但紧接着他便笑不出了。

    如果昭昭去了花溪楼,那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呢?她为何甚至都不曾看他一眼。

    连日来的欢喜与期待仿佛被人当头敲破,化作沉石压在心头,乌曜郁郁的向后靠去,不留神触碰到背后的伤口,疼得闷哼一声,额间沁出大片冷汗。

    苦肉计没奏效还反噬了自身。

    难道只是因为他换了身干净的囚衣?

    公主府里,穆昭喝了半碗醒酒汤才躺下歇息。

    脑袋晕晕沉沉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极尽缠|绵后,她乏力的窝在浴桶里,任由乌曜将她收拾干净,抱进怀里。

    “昭昭,我恐怕要离开京城一阵子,”乌曜摸着她的发丝,轻声问道,“你要跟我一起离开吗?去外面看看,办些事。”

    “离开?那你想去哪儿?”穆昭掀开眼皮,定定的望着他,“乌曜,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乌曜低头吻向她的眼睛,穆昭下意识的闭眼:“没有,一点私事。上元节快到了,我想为昭昭准备一份特别的生辰礼。”

    众所周知,昭阳长公主的生辰很特别,是在最热闹的上元节,万家灯火明亮如昼,大魏子民与之同乐。

    穆昭下意识的想否认,但最终闭上眼,轻轻地应了。

    关于生辰的事,她只告诉过阿凝一人,乌曜有这份心就已经很难得了,所谓生辰,不都是过给旁人看的吗?

    “如今才十月,要去那么久吗?”穆昭问道。

    “不会,”乌曜笑了下,紧紧的抱着她,“等我办好了就回来,昭昭不是想要再养一匹乌雪吗?也许能寻到。”

    乌雪曾是父王的坐骑,一匹强健漂亮的白马,唯有四蹄是黑色,穆昭精心养了许久,可还是没能留住老去的它。

    如果能寻到一匹一模一样的乌雪,自然是最好了。

    “那你可要擦亮眼睛,不像乌雪的小马我可不要,”穆昭来了兴致,“你银子够用吗?让柯烟姑姑多给你拿些。”

    “昭昭不同我去吗?”乌曜问道。

    穆昭颇为意动,但想起整日病恹恹的穆西沉,终是打消了想离京念头,遗憾道:“算啦,现在还不是时候。”

    “好,那昭昭等我回来。”

    “……”

    穆昭成功把自己气醒了。

    什么同乌雪一样的小马,什么特别的生辰礼,全都是乌曜拿来哄她的胡话,偏她信得彻彻底底。

    这口气她咽下不去!

    外头天光已然大亮,穆昭从榻上爬起来,想起昨日在花溪楼的安排,觉得那两鞭子还是抽轻了。

    但只是揍一顿或是折辱几次也太便宜他了!

    更何况,这等包藏祸心的白眼狼,除了戏弄和欺骗她,在朝中定然还有其他帮手才能蛰伏至今,贸然打草惊蛇怕是不妥。

    想要将这些人连根拔起,还得徐徐图之,一步一步来。

    不过,先收些利息也不错。

    穆昭转瞬便有了谋算,从柜子里翻出一块令牌:“柯烟姑姑,你替我去平洲一趟,在孔雀卫里挑几个人过来。”

    她大可向穆西沉借些人手来用,但不知为何,有过前世的遭遇后,她下意识的否定了这个想法。

    哪怕贸然召来孔雀卫会引来不少目光,但她身上从前遭受的非议还少吗?

    前世她循规蹈矩,谨慎小心的维护着那份手足情谊,一再避嫌忍让,到最后还不是被抄了公主府,既如此,她又何必非要把自己圈在笼子里。

    不论旁人信不信,她自个儿无愧于心就是了。

    柯烟握着令牌,抬眸怔怔的望着穆昭,神色微动:“殿下……”

    穆昭摆摆手:“速去速回,挑几个信得过的,我相信柯烟姑姑的眼光。”

    “是,”柯烟深吸一口气,掩住眉眼间的喜色,“定不负殿下所托。”

    因着事情匆忙,柯烟当日便离开了京城,穆昭百无聊赖,想了想,着人去请了大夫进府。

    荷香满是不解:“殿下您这是图什么?那女婢爬了驸马的床,还怀了骨肉,全然不顾您的颜面,殿下怎么还要帮她安胎?”

    “不但要安胎,还要大张旗鼓,高调张扬的安胎,”穆昭捻着颗葡萄,饶有兴致道,“再怎么说,那都是驸马爷的遗腹子,唯一的骨肉。”

    荷香不敢置信:“殿下您还要帮他养着不成?”她不信殿下是这样的人。

    穆昭挑了下眉:“有何不可?”

    荷香噎住,脸上尽是不忿,显然不同意她的想法。

    驸马勾搭其他女子已是丢人现眼,还搞出了一个孩子,这种事传扬出去,让昭阳长公主的脸面往哪儿搁?

    穆昭自然知道荷香是怎么想的,前世她不在意驸马是否还留有骨肉,直接把人送到郊外的庄子里养着,可那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费尽心思的跑出去,找上徐首辅告状,构陷她毒杀驸马,哪怕最后不了了之,也在徐首辅心底埋下了一根刺。

    今世她懒得再因一个死去的驸马跟徐府扯皮,送她一场富贵又如何?徐府后宅可深着呢,便是她去了,也未必能保全腹中胎儿。

    老大夫帮柳翠开了两副安胎药,荷香黑着脸,不情不愿道:“劳烦大夫换两贴好药,我们公主府不差银子,这可是驸马爷的遗腹子,再怎么都要保住。”

    上了年岁的老大夫一惊,连带着身后的两个药童都颇有些傻眼,驸马的遗腹子?这也不是长公主啊!

    难道驸马竟纳了门妾室?

    两个药童心里直犯嘀咕,老大夫噤声不言,换了张更好的药方,这时荷香又道:“劳烦您再开几副安神药,殿下近日食欲不振,夜里也时常惊醒,长此以往,身子怕是吃不消。”

    老大夫连忙应下:“死者已矣,药仅可治一时之症,还望长公主殿下莫要太过神伤。”

    为这么一个驸马爷,不值当。

    荷香随口应下,拿着药方送老大夫出门。路过偏院的灵堂时,正瞧见穆昭一身素衣的站在灵位前,背影颇有些凄凉。

    老大夫心中不忍:“荷香姑娘,驸马爷的日子已经过了,怎么还不下葬安息?”

    荷香:“……”

    这个问题朝纲了,她们没提前编好瞎话。

    “自是舍不得呀,”身后的小药童叹息道,“下葬安息有什么用,往后可都见不着了,看一眼少一眼。坊间都传长公主殿下与驸马感情不和,我看倒未必。”

    “长公主殿下待驸马有情有义,反倒是驸马,怎么就做出那种事来?”临死了还要给长公主留一个庶子添堵,实属算不上有情郎。

    老大夫脸上悲色更浓,劝慰道:“还是早些下葬吧,莫让长公主殿下忧思过度,再引发了旧疾。”

    荷香:“……”

    不到半日,消息便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昭阳长公主待驸马情深义重,非但不忍下葬别离,把自己熬成了忧思过度,还尽心尽力的帮驸马养着外室所生的遗腹子。

    亦有另一种说法传出来,所谓长公主与驸马感情不和,都是因着驸马私下养外室,还把女人藏进了公主府,简直是对长公主的羞辱!

    消息传到花溪楼时,乌曜正让冯睿帮他给伤口换药。

    他始终觉得穆昭还会来花溪楼,而他们也会有正面相处的机会,为此他受些也无不可。

    但万万没想到,一个死掉的驸马还能给他添堵。

    “徐文荣还没下葬?”乌曜黑眸沉沉的望着他,冯睿一个激灵,差点儿把金疮药洒在地上。

    徐文荣一个酸臭书生,没有实权的驸马爷,下没下葬很重要吗?

    “还没有,”冯睿把打听来的消息一一说给他,“昭阳长公主确实帮那外室女请了大夫安胎,还在驸马的灵堂前呆了好一阵子,出来时神色憔悴,可见传闻不虚……”

    乌曜立刻黑了脸:“传闻?传闻皆不可信,都是编出来糊弄人的,倒是你冯睿,跟了我这么久,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冯睿懵了,满脸无辜的望着他。

    乌曜顿时更加生气:“滚!”

    “……是。”

    “等等,”乌曜深吸一口气,黑着脸,“滚去洗恭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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