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照的成人礼, 江献办的很大。
郁彬接受邀请带着郁里前往,坐在车上的时候,就一直在嘱咐他:“今天江照是寿星,可能会很忙, 你不要往他身边凑。”
他最近说的话比一年说的都多, 好在郁里也不嫌他烦, 每次都乖乖点头。
点到最后, 郁彬也发现自己来回说的都是车轱辘的话,主动闭嘴, 恢复了以往的沉默。
江照出生的日子极好,在繁花似锦的盛夏,举办成人礼的场地是一个巨大的庄园, 车子行过水泥道, 两旁栽满了鲜花,花枝娇软,花团锦簇,间隙有仿古的雕塑被花枝缠绕,仅露出的半张脸颇显神秘。
他们到地方的时候,大厅已经聚集了很多政商界的勋贵, 罗马柱支起高大的穹顶,穿梭在其中的名流贵妇与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 汇聚成一场奢华的视觉盛宴。
郁里跟在父亲身边,荣辱不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在心中估摸着价格,深觉把金钱花在此处毫无意义。
郁彬显然也与他一样的想法, 冷眼旁观, 仿佛这一场人间极景不过是一团垃圾。
江献偏头看到他们, 很快与寒暄的人告辞,几步走了过来,道:“来了,让小朋友先去里头找江照。”
他示意,郁彬却道:“让他跟在我身边,长长见识也好。”
江献察觉出什么,笑着挤到郁里身边,道:“怎么样,这儿排场符合干爹的气质吧?”
郁里点头。
“等你跟江照结婚,干爹给你们搞个比这个更……”
“江献。”郁彬寒了脸,对郁里道:“你去那边玩,爸爸有事跟江叔叔谈。”
郁里老实走开,郁彬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知道江照之前做的不对,他又不是故意的……”
郁彬打断他:“我有个人要介绍给你认识。”
“你们所长是吧。”江献道:“好说,不就是拉投资嘛,我今天多给你介绍几个……”
两个父亲远去,郁里左右看了看,下意识寻找江照的身影。
他穿过了一条走廊,在一栋雕花门前看到了一对男女,两人正在说话:“你说这小怪物在想什么?好不容易考了个状元,爷爷也答应让他在老宅过成人礼了,偏偏又要在学校搞那么一出,现在得罪了爷爷,把他赶出来了吧。”
“可是他命好。”女生拧着眉,道:“这儿也没见比老宅差。”
“那能一样吗?”男生道:“他在这儿办,就等于不是江家人了,大伯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由着他乱来。”
郁里走过去,两人立刻微微站直了身子。
“好眼熟啊他……”女生小声说,男生表情怪异:“这不就是那小哑巴,两个怪物倒是凑一起了。”
“江照在里面吗。”郁里举起手表问:“我想找他。”
男生道:“不在这儿,估计去前头了吧。”
郁里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对方在后面喊:“后面是家属休息区,客人不可以随便进的。”
郁里没搭理他。
这两个人要是算江照的家属,那他就是家属中的家属。
休息室里,江照的眼镜滑到鼻梁,垂着头望着小屏幕上奔跑的游戏角色。视线透过镜片,只有小屏幕的画面被蒙上了色彩,屋内其他地方则依然是黑白,犹如穿入了老式的黑白电视机里。
郁里观察着左右门上的牌子,想着江照可能在的地方。
视线之外,黑白色的雕花沙发忽然露出了金红交织的色彩。
眼皮撩起,休息室里的颜色亮起又暗淡,然后再次亮了起来。
他抬手摘下了眼镜,一瞬不瞬地望着。
郁里一会儿在想江照在哪,一会儿又想那两个人为什么叫江照小怪物,明明听上去他们应该是一家人,一个爷爷,他们是江照堂叔的孩子吗?
江照也是,明明今天是他的成人礼,居然跑的不见踪影。
暗淡的休息室再次被染上色彩,江照略作思索,放下翘起的长腿,从沙发上起身。
【主人休息室】
郁里盯着牌子看了两秒,怀疑江照应该在里面。
……爸爸好像说不许他主动找江照。
也许江照不在里面呢。
他的手抬起又收回,表情犹豫。
万一在里面怎么办。
……
不该来的,给江照知道他在找他就输了。
郁里转身,又不甘心地回头。
高大的复古雕花门从里面被打开,走出一个穿着纯白色西装的人。
虽然很双标,但看到江照的一瞬间,他发现今天的排场倒也没那么浪费。
跟江照还是很配的。
稳定的色彩从他脚下蔓延,疯狂延伸。
江照眼底柔和:“今天穿这么好看。”
“你也不赖。”
“刚才,在找我?”
点头。
“进来吗?”
郁里直接走了进去。
江照侧身,重新把门关上。小同学已经大摇大摆地在他的休息室逛了起来,墙角的壁炉旁边放着一堆礼物,郁里表现出几分好奇,伸手去指。
“不知道都是谁送的,你想看的话可以拆开。”
江照肯定是觉得拆礼物麻烦才让给他的,郁里一点都不上当。
温白开从细长的壶嘴注入杯中,江照问他:“喝水吗。”
他举杯,郁里直接走近,就着他的手喝了起来。
喝罢舔了舔嘴唇,举手表:“还要。”
江照收回手,再次倒了一杯,郁里喝完,直接坐在他刚才坐过的沙发上,拿起了他的游戏机。
江照在他身畔坐下,指尖把玩着眼镜,注视着他。
郁里忽然扭脸,对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两人都没有避讳,江照的手轻轻撑在沙发上,倾身朝他靠近,郁里也侧身,上半身朝他怼了一点。
江照呼吸微紧,缓缓与他拉近距离。
郁里腾地直接怼到了他眼前,鼻尖与他仅剩不到一公分,清澈的眼底是相当认真的绝不退让。
江照:“……”
他克制地后倾,拉回正常距离,温声道:“你想不想吃点什么?”
郁里倒也不是仗势欺人的,虽然得到了上风,也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同样拉回距离,摇了摇头。
手表说:“刚才有人喊你小怪物。”
江照眉梢微扬,颌首,不置可否:“江家那几个废物。”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江照说别人废物,愣了一阵才低头再次输入:“那我也是小怪物。”
江照轻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还没开口,郁里已经照镜子一样也摸了摸他的头。
“……”江照重新在脑子里找回溜走的话,道:“你又不会因为不能说话攻击别人,怎么会是怪物。”
“正常人会喜欢小怪物吗?”
江照的呼吸静了一瞬:“你真的,喜欢我。”
点头。手表继续说:“只有一点点。”手指还吝啬地在他面前捻出了那么一丢丢的距离。
江照握住他的手,郁里双手一起握了上来,柔软的掌心捧着他的手掌,表情干净无畏。
江照无言地再次放手,与他分开,叹着气往一侧坐了坐。
郁里马上挪动身体朝他挤过去。
江照挪到了沙发扶手边,手肘撑在上面,曲起的手指支起失去表情的脸。
郁里继续贴着他,转脸去玩游戏机。
江照瞥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低声道:“我在整个家族其实不太受待见,爷爷奶奶不喜欢我,爸爸因为他们不肯给我办成人礼的事情跟他们闹翻了,现在在这里,所有人都知道我跟江家已经没有关系了。”
郁里的视线从游戏机的屏幕挪到他脸上。
他的姿态有些懒散,但表情却难掩落寞,郁里两只手按在他的手背,乖乖地听着。
“其实他们不喜欢我我都能理解,我妈跟我爸离婚之后就家道中落,我身体有缺陷,有人欺负我,我自然要欺负回去。”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喷到脸上,黑乎乎一团,他想,这人都这样了,还敢喷他一脸墨汁,于是下手便更狠。直到身边传来佣人的惊叫,父亲有力的手臂将他抱起,嗓音发颤:“你怎么把人打成这样……”
小小的江照神情平静地注视着地上那团东西,嗓音稚嫩:“该打。”
“有时候不小心下手重了,爷爷就觉得我无可救药,他不管别人怎么欺负我,只管我打回去的时候,是不是对别人造成了什么伤害。”
他的手被人握住,郁里依然很认真地倾听着。
老宅栽满苍翠树木,夏日里是连成一片的阴凉。江献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拉着幼小的他,厚重的黑色大门在身后合拢。
“我们去哪儿。”
“去一个只有我们父子俩的地方。”江献黑白的面孔露出一抹狡黠:“怕不怕?”
“你怕吗。”
江献没有回头,没有多看一眼那个生活了多年的家,还有站在后面注视他的母亲,笑着道:“我一个大人,有什么好怕的。”
郁里很生气:“欺负别人就要承担后果,你爷爷怎么是非不分。”
“不重要了。”江照并没有告诉他那些话外的过往,他反握住郁里的手指,道:“你爷爷一定很好吧。”
点头。
“能说说吗。”
点头。
他一边回忆,一边用软软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讲。
“我爷爷跟你爷爷不一样。”
郁家爷爷开朗乐观,是银杏有名的智者,年轻人就算在他面前坐上一整天也不会觉得枯燥,因为他总是能用有趣的形容说出没什么意思的事,而且话里话外很能让人信服。
郁里在襁褓里的时候给他搂在怀里看着他讲,逐渐大了就坐在他的腿上,再然后是出门就背着自己的小马扎,等他开始下棋的时候就把背上的马扎放下来,坐在树下托着腮看棋局。
老人家很喜欢看书,最喜欢武侠小说,柜子里塞满了他的书,还有各种名著典籍,听说是爷爷看过爸爸看,爸爸看过再传给郁里的,那些书早已枯黄,但都保存的相当完整,郁里可以捧着一坐一整天。
很小的时候有人说郁里是郁爷爷的拖油瓶,郁爷爷总是一本正经地反驳,说他是个金瓶瓶,宝瓶瓶,小肚子里装着的是他人生进入暮年之后,所剩无几的开心果。
他年轻时候的开心在父亲身上,后来在妻子身上,再后来是儿子和女儿,最后,所有的开心尽归于天赐的小孙子。
也许是老人家的通病,郁爷爷很喜欢讲年轻的时候,讲他那个因为没钱看书而把自己入赘的父亲,讲他那个泼辣却短命的母亲,还有自己膝下两个儿女。
但他从不讲郁奶奶。
郁里只知道老屋翻新之后,他依然保存着奶奶留下的那唯一的小木箱子,还有两个人从年轻睡到年迈,早已破败不堪,只能用凳子撑起的木床。
新修的房子里,这两样东西格格不入。
郁里小时候在上面睡,后来因为太硌,爷爷带着他去买了新的,就再也没在上头睡过。
一直到了他离开人世,这两样东西才被搬出去,在他坟前燃成灰烬。
郁里以前不懂,如今懵懵懂懂好像明白了一些,为什么他离开的时候,一直希望郁里能够找一个伴侣,也一直对于郁彬孤身一人带着不满和遗憾。
他看向江照,后者看上去有些感慨,连想借此拉近距离的想法都短暂被屏蔽了。
“我爷爷对我奶奶也挺好的,只是他孙子很多,所以不太在乎。”
“爷爷说伴侣才是会一辈子的人,其他人的想法都没有那么重要。”他点着手表,说:“不是所有人都会认同你,但其实获得大部分人的认同非常简单,只要你甘愿跟他们一样平庸。”
江照凑近他,手指拨开他额前的刘海,露出那对点漆般的眼眸。
“你在乎我吗。”
点头。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算……嗯?”
郁里:“?”
江照道:“是不是算在一起了。”
摇头。
“……”
“我是有一点点喜欢你,但我还是很生你的气,而且爸爸说的对,我没有非你不可的理由,跟你一起吃饭看电影聊天听上去就很无聊。”
怎么出来了个爸爸。
江照迟疑道:“你爸爸,不是挺喜欢我的?”
“以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手表说:“因为他觉得你不是好人。”
“你不会也这么觉得吧。”
点头。
“……”江照沉默地跟他拉开距离,嘴唇不悦地抿了起来。
郁里看着他:“你在生我爸爸的气吗。”
“没有。”江照调整了一下表情,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不是好人。”
郁里摇头:“这不重要。”
“是,不重要。”江照从善如流地道:“重要的是你明知道我不是好人,还是喜欢我。”
点头,并纠正:“只有一点点。”
江照思索,对他勾了勾手指。郁里一瞬间跟他拉开更大距离,靠在了另一边的扶手上。
并有样学样,对他勾了勾手。
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让江照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唤小狗吗。
江照:“……”
他先行一步,挪到了中间。
郁里也挪到了中间,继续跟他贴着坐。
“我的意思是。”江照凑近他耳边,道:“等上大学的时候,在那附近买一套房子,到时候我们住在一起。”
郁里没点头也没摇头。
这意思就是没想好要不要答应。
“你跟郁叔叔说一声,住宿肯定没有在外面舒服,而且这样你也更方便近距离观察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吧?”
时间到了之后,江照去大厅切蛋糕,接受祝愿,郁里便坐在父亲身边,郁彬正忙着与身边人说话,一直没工夫理他,直到宴会结束,郁里跟着他坐进车里,才听他道:“是不是偷偷去找江照了。”
点头,加以解释:“有人骂他小怪物。”
郁彬拧眉,道:“胡说什么。”
“江照好可怜啊,爷爷奶奶都不喜欢他。”手表声音软软,郁里表情乖乖,郁彬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他还说了什么。”
郁里把住宿的事情跟他说了。
“近距离观察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点头。
郁彬极为不擅长地扣了半天字眼,倒是前方的司机见他绞尽脑汁的样子,有些看不下去。
“观察不是最主要的,主要是近距离,博士,这就是陷阱。”
郁里恍然大悟,原来爸爸看的那些书就是这位叔叔推得。
车上,江照忽然偏头打了个喷嚏,江献瞥了他一眼,道:“做坏事了吧,又给人骂了。”
江照揉了揉鼻子,道:“他说只有一点点喜欢我。”
“真是个傻孩子。”江献颇觉良心有愧,道:“你就知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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