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华丽的金轿出现在妖魔交界。
那是醉病慵送给清宵的礼物,平日化作一双金丝耳坠在她耳边摇曳。金轿通体以紫檀雕成,用了大片金箔贴饰,以水晶、玛瑙、避尘珠镂嵌奇异纹案,珍珠帘络,金丝流苏,四角悬挂锦绣香囊,内含辟邪名香,天际云开,晶荧流丽,落下芬芳痕迹。
清宵掀起轿帘,遥望广漠魔界,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影像,一位穿着金绣黑袍的男子,漠然行走在人潮汹涌的夹道,回眸山河,依旧美好。
三叔父说,那是她的父亲,魔尊偃蹇。
魔尊偃蹇死后,从他的身体里钻出两个新生的魔族——唯雁和清宵,他的肌肤化作丰饶粘稠的黑色浆土,他的骨骼变成横亘中域的午梦山脉,他的双瞳升到空中,一个成了白昼凌空的迷蒙幻日,一个化作十六夜的红莲血月。
枫红之月,满浸鲜血,自山间捧出,炫目了整个魔都。
清宵屏退不知名一众,独自于烛影千枝的露凉殿前徘徊,思来想去,转身离开之际却与身后的拖夜去撞个满怀。
“三叔父,你干嘛呢!”清宵恶人先告状道。
拖夜去眯着眼阴阳怪气道:“哟,清儿,还知道回来啊?”
清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来了回来了……”
“客儿那个臭小子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清宵心虚道:“没有没有……他能对我怎么样……”
“那就好,跟我去见二哥!”拖夜去抓住清宵的手臂,把她往露凉殿里拖去。
清宵一边挣扎一边打着拖夜去攥着她的手,喊道:“我不去!我不去!我不要见二叔父!”
这时,一位举止从容的小魔君从他们身边淡然经过,手里捧着高高的案卷,年纪不大,倒有几分老成之风。
拖夜去与清宵突然双双僵在原地,只见拖夜去忙松开清宵,略整衣饰,作假嗽之状,清宵也瞬间挺立站好,余光瞥见小魔君的身影消失,才悄声向拖夜去问道:“这是哪家的小魔君,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二哥故友的孩子,他父母不在了,二哥就把他留在身边照顾。”
清宵若有所思道:“我今日回来,看到许多失了恃怙的孩子,是我们魔族又生了什么变故吗?”
拖夜去眼神微变道:“能有什么变故,不过是凑巧让你多遇着些,小丫头别胡思乱想……好了,快去见见你二叔父,我们都很担心你。”
“哦。”清宵扁嘴道。
弧形的幽暗廊道,绘着花纹的落地窗透来诡异血光,清宵跟着拖夜去行走在陈旧的灰色地毯上,他们踩过一块块明亮的光纹碎片,终于走到了露凉殿,二叔父震电遥坐在孤寂山岭上,冷峻高寒,令清宵望而生怯。
拖夜去拼命地向清宵使眼色,清宵这才硬着头皮上前道:“二叔父,我回来了……”
震电似未听闻,仍低首处理案卷,殿外传来闷雷阵阵,吓得清宵心跳慌乱、惊怕不已。
从小到大,清宵最怕的就是不苟言笑的二叔父。小时候,清宵只要一见到震电,就被他凶恶的面容吓得哇哇大哭,哄都哄不住,再长大些,震电对她与唯雁管教严厉,自是没少责罚他们。
震电的怒意喷涌而来,“你竟敢带不知名去插手妖族事务,谁给你的胆子?你知不知道,此事一旦为天界知晓,我们魔族上下定要受到牵连,你想过后果吗!”说罢,将手中的案卷往桌上一掷。
清宵旋即下跪,拿出风雷飙给她的木匣,双手呈奉道:“清儿知错。我,也将午梦山以西之地带回来了。”
震电与拖夜去相望一眼,站在他们中间的拖夜去好言劝道:“好了二哥……清儿也知她此举不甚妥帖,方才还和我说了,自愿在寒露滴禁足一年,闭门反省。”又拍了拍清宵的肩膀,接过木匣道,“远行归来,去给大哥和雁儿报声平安罢。”
清宵偷偷觑了震电一眼,见二叔父不再看她,才敢站起身来,向两位叔父道别。
也是在最近,清宵才能稍微体会到二叔父的不易。大叔父早年被困在天界,回魔界后一直于振鹭舟闭关,三叔父又是个洒脱随性不受拘束的,所以魔界的大小事务都落在二叔父肩上,二叔父对她和哥哥要求严苛,也是对他们寄予厚望罢。
露凉殿中有暖阁一处,清宵推门而入,供案上摆放着醉病慵的噬魂剑和唯雁的沧波扇,案旁是飘着茉莉的青玉水盂,清宵净手后,于绢帛上擦拭一二,拈一枝檀香点燃,闭目持香低诉,插香摇颤之时,香灰坠到清宵手背,将烫得她哽咽泪流。
清宵还记得,那是她刚从幽冥返回魔界不久,夜间风声雨动,她将纱帘层层卷起,遥见屋外绯雨漫天,壮如天地泣血,让清宵有如抵临末日之感,不由心目悁悁——天生异象,莫不是祸乱的前兆?
转身吹灯就寝,一股异样的神色漫上清宵面庞。清宵躲在月洞门后,听到屋中脚步响动,暗藏短匕在手,十分戒备,待来者脚步渐近,借墙壁之势跳将起来,逼向来者要害。黑夜银光雪亮,照见来者,而来者竟是——她的大叔父醉病慵!
醉病慵双指钳住短匕,清宵相持不过,手里的短匕竟被他夺去,反手斜插壁中,更见醉病慵双目无神、面容冷肃,不似平常状貌,清宵拼命唤他,醉病慵仍是麻木无动。
就在清宵呼唤之时,醉病慵亮出噬魂剑,手起剑落,斩断了清宵一截头发,只差毫厘,割断的就是清宵的脖子了。又是一剑,深深切过清宵腰际,清宵心中惧怕,忍着疼痛以袖风荡熄烛火,跃出窗外,醉病慵亦是提剑追来,两面泼雨的长长廊道,清宵在前方无助地奔跑,她身后的醉病慵双腿微屈,剑锋起落间,剑中的噬魂怨灵喷薄而出,直追清宵!
一柄折扇横飞现世,拦腰斩断了追击的怨灵,唯雁旋身而出,接过回返的沧波扇。
雨中蛰伏的眼睛本欲出手,见唯雁赶到,又重新按下手中的柳叶刃。
“哥!”清宵喊道。
因见天降血雨,唯雁心中陡生不安,所以特来找清宵商量,怎知撞见眼前如此奇诡的情况,拧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清宵只是摇头,她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叔父怎会对她起了杀心?
望见醉病慵逐渐逼近,唯雁急道:“小妹你快走!”
“不,我们一起走!”
“二叔父和三叔父皆不在魔都,你我定不是大叔父的对手,你去蒹葭浦找风爷爷救援,我在此拖住大叔父,快去!”
清宵犹豫片刻,被唯雁反手一推,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道:“……好,我一定尽快带风爷爷来,哥哥你千万小心!”
见清宵身影已远,唯雁反朝醉病慵奔去,合上的折扇直攻醉病慵面门,醉病慵仰面避过,唯雁以凌厉之势瞬展折扇,沧波扇被醉病慵一脚踢飞,沧波扇脱手,唯雁便用脚上功夫应对,来往十数回合,唯雁已渐露不支,醉病慵左手擒住唯雁脖颈,掼在地上,右手高举噬魂,贯穿唯雁胸膛,血雨长空忽来一声雁鸣。
唯雁的神识逐渐模糊。
——不知小妹可到了蒹葭浦……
剑中溢出的怨灵瞬间淹没了倒下的唯雁,醉病慵起身之时,他已化作一具森然白骨。
此后,再不见持扇风华,笑令沧海生波。
噬魂剑没入腰间时,清宵只觉得剑很冷,剑身抽出后伤口发着微微的热,随着时间推移,伤口更是热得厉害,流血带出漫长的痛,清宵渐感四肢无力,疾行的身影慢慢变缓,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她踉跄地走在辛夷山谷的步道上,腰际流下的鲜血染透衣裙,雨湿路滑,清宵跌跪在微红的雨水中,血雨模糊了周身的一切,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三条凌空盘旋的巨型骨龙,龙影幢幢间走出了一道暗色的身影。
“是谁?”清宵问道。
男子不答,摘下兜帽,一滴血雨落在那张陌生的绝美容颜上。
那是足以令尘世惊叹的美丽。
清宵正要再说什么,却见他手中鞭影如电,直劈清宵身后,数声哀嚎冲天,清宵霍然回望——竟是怨灵追来了!
难道说?
如织红雨中走来一道她熟悉至极的身影,噬魂剑上犹有鲜血滴落,清宵支撑不住,倒在雨水里泣不成声。
哥哥,哥哥……
眼前人影闪动,她抬首再看,原是那陌生男子来到她身前,挡在她和大叔父的中间。
清宵急道:“快走,你会死的!我大叔父他……他已经疯怔了!”
“他不是你大叔父,”男子开口道,“你看清楚,现在的他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说罢,男子身后的三条骨龙同时袭向醉病慵,醉病慵和他周身环绕的怨灵尽皆粉碎!
什么?清宵惊骇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大叔父尸身,却见尸身背后的皮肤豁然开口,从中爬出一只状貌丑陋的巨大邪祟!
闪耀着细屑微光的血雨,穿着黑色长袍的男子缓缓向前,幽闭的山谷上空,是昏暗的夜,雨水洒落,男子骨鞭振空,镇定从容。
邪祟歪着脑袋,发出遥远的呼唤:
“清儿……清儿……”
——是大叔父吗,邪祟的身体里是否仍藏着大叔父的魂灵?
只见邪祟行过之处,遍生地狱炎火,她的大叔父,是坐在云端月里的传奇,不该是现世的修罗。
眼前万千招式变化,血雨一瞬停滞,而后,更为滂沱的血雨急紧落下。
对峙的双方,身形不动,只有周身血雨在不停地洒落。拂酒绝美的侧脸之后,是朦胧的雨雾,溅上了腥臭的血。
片刻之后,污浊的地上无数的邪祟尸块掉落。
沉沉的夜空似人睁开了眼,露出血月黑洞,狂风大作,枝叶相击,大片树冠随狂风摆动,妖龙吟啸,魔兽疾走,混乱无序的乐曲从他们的所在流淌、奔腾,清宵痴痴地望着眼前之景,攥紧手下污泥,仍旧站立的男子身后是柔和迷晃的血色环晕,清宵几乎泣不成声,闭上眼,用力地捶打着地面,手上全是被碎石割破的伤口,似是到了极点,清宵自胸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大叔父,你教我作画好么?”
清宵从天界回来后,一直留在醉病慵身边休养。那时的她,用三叔父拖夜去的话说,就是他们护在掌心的明珠,失掉了所有光彩。初次面对魔界以外的世界,那里全是她看不清的事、看不明白的人,怎么不叫她心生迷乱?
直到有一天,她抱着双腿坐在岸边,看着溪水粼粼,莫名脱去鞋袜,踩着湿润的苔藓,她的双脚站在魔族的土地上,然后脚上生了根,往地里钻,漂浮的心突然得到了安宁,她转身对醉病慵说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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