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轻狂客与清宵来到旷浪之野,见风雷飙坐在轮椅上,气色尚好,都安心了不少。
“少主可有去见妖后?”风雷飙问道。
“去了。”
“说了什么?”风雷飙追问道。
轻狂客沉吟半晌,才道:“……她要我娶她身边的一个女官。”
风雷飙沉思道:“女官,唤作什么?”
“冰腕?”
风雷飙惊道:“归旋将军的孙女?归旋将军历经两代妖王,在族中声望极高,将军虽已告老还乡,不问尘世,但少主若能将他请动,定能得到大批王族旧部的支持。妖后早早就将归旋将军的孙女放在身旁,看来是早有打算。”
“我回绝了。”
风雷飙不着痕迹地扫了清宵一眼,了然道:“啊……归旋将军与王族渊源深厚,其实也非止联姻这一条路,不过,我猜宰执定已知晓少主与妖后会面一事,我担心归旋将军……”
轻狂客神色微变道:“我这就命叶落赶去!”说罢,忙出了闻孤馆。
见轻狂客身影已远,风雷飙才开口道:“我今日收得消息,妖都来了四位陌生的高手,其中一位还是当世罕见的已入化境者。”
“哦,是吗?”清宵含糊道。
“想必他们就是醉病慵魔君手下的‘不知名’吧?”
清宵微微一笑,“风雷飙果然厉害。”
风雷飙摆首道:“在下不过是在妖都经营多年,略有耳目罢了。”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方木匣,递给清宵。
听得风雷飙继续说道:“少主和我说起过与公主的血誓之约,命我将午梦山脉以西的土地交还公主。”
清宵笑道:“原来你就是知晓协议的第三人。不怕我拿着东西跑了?”
风雷飙也在笑,“少主说了,东西可以不要,但公主跑了,是一定要将你捉回来的。”
清宵打开木匣看了眼,旋即合上道:“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妖都千里外,夜雨带着肃杀的冷意。
阿氛孤身于竹林间飞驰,她奉不周意之命,来取归旋将军的首级。
滂沱雨急,阿氛悄然潜入沉睡中的将军府邸,两点寒眸如星,直视锦被下鼾声震天的归旋将军,手中软剑闪烁,光芒坠落之时,一柄链棒飞来,将阿氛手中的软剑卷到墙上,发出巨大震响。
归旋将军猛然惊醒起身,阿氛趁着一瞬之机撞破窗户。
泠泠篁叶飞旋,翳翳竹影参差,出现在阿氛面前的是候她良久的槲叶落。
蒙着面的阿氛目中闪过一丝惊异,怎会是槲叶落?
消息走漏,难道……大人出事了?
阿氛只得再抽软剑一柄,雪光如电,急攻槲叶落要害,槲叶落身形挪转,躲开攻势,阿氛见状脱身欲走,忽地臂上吃痛,身形一滞,半身被雨水浇透。回首一望,竟是被一只花纹赤豹咬住了手臂,就要将她往回拖曳。阿氛执意不悔,将自己的手臂生生扯断,喷涌的血瀑在这雨夜中形成绝美的景致。
轻狂客刚回到闻孤馆,就听到风雷飙要动身归家,轻狂客相劝不住,只好和清宵将他送了回去。
风雷飙望着屋前并无笑意的雨采萍,温柔道:“萍萍,妖后有请。”
雨采萍微露不悦,转身回房,风雷飙推着轮椅近前道:“夜里寒凉,你带上那只嵌珠手炉去罢。”
待萍萍走后,清宵捏了个阻绝声音的结界,风雷飙正色道:“少主,时机已到。”
雨湿轻尘梨花殿,玉人初着白衣裳。1卷堆乱雪于空中起舞,梨花枝桠满缀晶莹雨露,梨花含泪,风波楚楚。洼地蓄水亲吻出逃梨瓣,流水潺湲,只花飘坠,倒映着两道孤寂的身影。
翅蓝油纸伞自不周意眼下徐徐抬起,那是令他半生不忘的美人眼波。
妖王共影死后,每逢十五,不周意都会在梨花层雪殿外遥望殿阁,守候彻夜,然后离开。
妖后不是不知道他的怅望,不过,他们一个是先王遗妇、一个是掌权宰执,实不该落人话柄。
“大人为谁停驻?”妖后移伞为他暂遮风雨道。
“消酒信步,偶间到此,臣下这便告辞。”
“宰执大人!”妖后出言拦阻道,“我有话想对大人说。”
不周意停下步履道:“什么?”
“不若到我殿中,我为大人点茶一盏,且饮且谈?”
不周意迟迟未动,妖后亦是垂眸凝思,手中伞柄忽被夺去,只听他道:“走罢。”与妖后并肩走近凄迷雨里的梨花层雪殿。
“大人可还记得你我初遇?”
“元夕宴?”
妖后摆首浅笑道:“彼时我灰狼一族逃难妖都,路遇凶兽,幸得事青袍大人出手相救……”
“父亲……”
妖后略略颔首,一壁厢笑道:“那时宰执大人还没有您手中的长剑高,就挡在我身前,说要保护我。元夕宴,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我忘了。”
“这都多少年了,忘了也是自然。”
“到元夕宴时,又过了许多年,妖后是如何认出我来?”
妖后笑得粲然,“因为宰执大人都没怎么变啊,还是那一副难以亲近的样子,加之你衣履上的青鸟纹饰,心中便有了七成把握,后来又去问了侍官,才确信是你。”
元夕宴,那是妖界一年一度的盛典。幽蓝夜下,排箫与五弦琵琶响起欢快的前奏,空中降下一重金珠帘幕,帘幕后,一位坐在鼓上的红衣女子缓缓降落,女子一手置于身侧,另一只手的手肘放在折起的右腿膝盖上,露出一节彩绘花纹的雪色足踝,女子足尖频点,与节奏紧密相合。帘幕从两侧拉开,女子起身,脸上绽出笑容,展臂绕腕,腰肢旁侧,绯红舞裙随风飘飞,身后一星焰火炸开,霎时金碧流霞、光辉灿烂。
醉意渐浓的共影为女子明丽的舞姿感染,呼来纸笔,乐声停止之时便挥就了一幅舞女图,他颇为意满地推醒身旁看得发怔的不周意。
共影摇摇晃晃地指着渐渐隐去的红衣女子,对不周意道:“你也喜欢她吗?”
不周意收起失态,“我已有家室,少主莫要玩笑。”
共影大笑着将画作塞到不周意手里,道:“那你就替我给她罢,快快快!我也想自己去,就是……不知为何,有点……晕……”
不周意瞥了眼倒在酒案不省人事的共影,不由叹了口气,去寻了那红衣女子,将共影的画扔给她。
女子有欲言又止之态,不周意视若无睹,沉着脸拂袖而去。
梨花入殿庑,苍茫夜气,吹拂孤烛。
他们进入殿中,妖后屏退值夜女官,双双入席坐定,妖后夕沉一面备水一面道:“元夕宴重逢之时,我很是欣喜,怎知,你我再见,已是我与共影成婚之后。”
“共影很喜欢你,不惜违抗他父王的命令也要娶你。”
“那大人呢,”妖后夕沉看向他道,“大人喜欢我吗?”
不周意一瞬怔愣,“……妖后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妖后放下茶饼,用带着茶香的指尖轻触不周意双唇,倾身向他靠近,不周意忽觉唇上多了两瓣柔软,口中与她交缠,不周意粗喘着抓住妖后的手道:“夕沉……”
——客儿也大了,虽说王位沉重,但总归还有我们在他身旁……不如,我们就这样共此余生,好么?
想说的话还未说出口,不周意顿感头脑昏沉、四肢无力,他拧眉问道:“夕沉,你喂我吃了什么!”
“是毒,是能让你五脏溃烂的毒。”
妖后从萍萍留下的手炉中找到了毒药。这些年,她一直与风雷飙暗中联络,得知了他与客儿的谋划,他们约定,得见手炉就是行动之时,她这个失职的母亲,终于能为她的客儿做些什么了。
“你……你为了不让我察觉,自己预先服下毒药,再亲自渡与我……你不想活了吗,夕沉?”不周意一面聚气调息,一面缓缓说道。
妖后夕沉的笑容开始变得透明:“我们都活得太久了。”
不周意冷笑道:“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杀我吧?”
“当然不可能,你可是青鸟一族的不周意啊……共影离世后,留下我与客儿孤儿寡母,我只能相信你,只能依赖你,对你所说的话无不听从……我相信你将妖界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相信你将对共影的承诺看得比什么重要……可现在呢,宰执大人,我还能相信你吗?”
“你已不信我了。”
此时的妖后已现出灰狼真身,倒在地上,全身是血。
不周意用小青竹夹取来妖后留下的茶饼,将茶饼放在护好的文火上炙烤,低叹一声,“可惜,我喝不到你为我点的茶了。”
梨花影乱,夜风涨满,谁家静捻参差管。2
闻孤馆中,风雷飙对清宵道:“不周意是神后兄长,得天界支持,又是妖族肱骨,派系根深,故而宜急不宜缓,需得出其不意,一击毙命。妖都的飞鸟列岛是青鸟一族的属地,我需要公主在今夜,将岛上的妖民全数杀尽。”
海潮相击,雨雾凄迷,天地间只余这一种波涛烟蓝。一个手握陌刀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夜晚的飞鸟列岛,独自行过岛上弥漫的蓝草。一方天井上,坐着一位荡着双脚的笑脸孩童,他手上的狼牙棒滴下鲜血,落在湿润的地上。
装满雨线的梅花窗下,缩着个不住颤抖的青鸟少年。他被父母的尸体压在身下,才逃过了那个鬼族孩童的乱棒屠杀,可是他的耳边,依然满是同伴们悲凄的哀嚎,闭上眼,全是父母惨死的景况。他紧紧捂住双耳,脚边是温热的鲜血漫延,就在此时,梅花窗上突然出现了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容。
蓝草丰茂,飞兽失巢,在这片愈来愈深的绯红水波中,已死的飞鸟密密掉落。
清宵问道:“那盖云归呢?”
风雷飙长叹一声,“盖云归是最大的变数,我与他相处多年,仍是看他不透。”
盖云归几经辗转仍旧难眠,于是披衣而起,支窗听着夜雨中庭。他少仕宰执,向来竭心尽力,不周意曾有一句名言称赞盖云归,“是我之肱骨”。他今夜未眠,皆因白日收到了来自少主的礼物——一根狼骨。
庭院池塘被雨水冲成水迹苍蓝,池树岸草皆化作模糊一团,盖云归站在室内孤灯前,踏雪立于黑暗的墙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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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唐代元稹的《白衣裳二首》:“雨湿轻尘隔院香,玉人初著白衣裳。”
2出自唐代李郢《春夜》:“杏酪香浓寒食近,梨花影散夜风轻。谁家静捻参差管,一曲《霓裳》学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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