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位人族女画师被带到了轻狂客画室,轻狂客斜倚榻上,凝眉看着四界线报。

    轻狂客的随身护卫槲叶落朗声禀道:“少主,画师带到。”

    跪于下方的画师直勾勾地盯着轻狂客,想不到令她担惊受怕了一路的妖怪竟是个如此俊美的少年,饶是被他吃了也甘愿。

    轻狂客眼也未抬道:“再看就把你的头拧下来。”

    画师只得悻悻收回目光,在槲叶落的指引下来到画案前。

    令画师惊奇的是,这处竟备着许多她只在传闻中听过的珍稀画具,什么异兽毫笔,什么名家砚台,随意打开一匣墨笏,便是香彻肌骨、璨然满目的极品八松梵。

    画师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研光如玉的云母纸,用紫檀镇纸压着画底两边,双手如流云般自在张开,右手提笔蘸墨,左手五指按平落笔地方,整个人显得庄重非常,神色姿态与先前判然不同。

    轻狂客瞥了眼不远处的人族画师,原本身量短小、手脚瑟缩的半老妇人,自拿起画笔,就连轻狂客也不能忽视她周身笼罩的光芒。

    轻狂客走近画师,却看到她抬起左手时,纸上留下的五点脏痕。

    画师吓得大惊失色,不敢去看轻狂客,只能强作镇定,迫使自己集中精神,忽而灵光一点,画师顿然挥毫流利,以五点黑印为始,不消多时,一幅水墨松鼠葡萄图便自她笔下淌出。

    搁笔的刹那,画师又变回了那副怯懦的模样,忐忑地等待着宣判。

    倒是有些灵心慧性的。轻狂客对槲叶落道:“先带下去罢,明日再领过来。”

    听到这话,画师感觉头顶悬着的利剑霍然消散,深深松了一口气,不由瘫软在画案上。

    第二日午后,槲叶落将人族画师又带至少主画室,他们还未进入,便听到里头传来一曲弦鼗,幽幽荡荡,引得画师的心魂漂浮往湖上,灰绿天际下,一抹熟悉的身影立于沙渚,白色的长发随风扬起,湖滨芦苇摇晃,耳边是无尽的饮泣之声,她想要伸手触摸那身影,只一瞬间,就如烟花绽放眼前。

    画师匍一进门,轻狂客便觉出她身上异样。仔细梳理后的发髻,表情沉静阴郁,丝毫不见昨日胆战心惊之状。画师未多言语,扫过画案便径直走了过去,轻展绡纨,舔墨挥毫,一气呵成。轻狂客亦不再把玩阿氛发梢,而是眯起眼睛道:“画师今日打算画什么?”

    画师并不应答,只顾垂首作画。轻狂客来到案前,看到匀净鹅溪绢上,有一位用细丽工笔勾出的女子,女子临水抱膝,面部被涂成全黑,瓦灰晕染的湖水层层演漾。轻狂客眉头微皱,这副画,不似昨日的松鼠葡萄图般精神跃然,倒像极她今日的神状,处处透露着难以言喻的怪异。

    画师神情专注,笔下有若龙蛇走动,似要掀起一阵惊天狂澜。轻狂客唤醒妖异之瞳,看到画师身上散发着枯木腐尸一般的死亡气息,她仿佛一具失去生命的躯壳,占据这个身体的是蛮横冲撞的死魂邪灵。轻狂客猛地对身后的乐师喊道:“阿氛,奏《安魂》!”

    轻狂客暗叫不妙,这是、邪祟入体!

    所谓邪祟,是生灵死后不肯堕入轮回的执念,他们会侵入其他生灵体内,啃噬其魂魄来获取力量。整间画室满溢着幽暗恐怖的邪气,令轻狂客不解的是,一具普通的人族肉身会吸引如此之多的邪祟吗?

    “画师,停手!”

    轻狂客见《安魂》之曲已唤不回画师的心智,只好开启妖瞳之力,与邪祟争夺画师的心魂。

    ——“妖王血脉,我们无冤无仇,你却插手我们食物,是活腻了吗!”

    ——“她是我的人,你们不能动!”

    ——“大胆,我们为什么听你的!”

    ——“今夜,我会为你们准备足够享用的魂灵,请放过她,我不会忘了你们的恩情。”

    说罢,轻狂客眼中金光大盛,伴随着无数凄厉惨叫,画室又重新归于平静。

    轻狂客夺去画师手中鸡距紫毫笔,却见画师气血上涌,一口乌血喷在了将要完成的画作上,整个人失去意识,倒在了画案之上。

    轻狂客试了画师鼻息,唤来槲叶落,命他带画师回住处休息,再寻个医者替她看看。轻狂客看着暗灰湖上画师留下的细密血迹,竟显出水面浮光的奇诡之景,不由叹了声“可惜”,拾起薄绢一角,松开手,一团焰火将这画绢吞噬殆尽。

    阿氛从身后娇软地拥住轻狂客,脸颊贴在他肩背来回触动,轻声道:“少主在想什么?”

    白日晼晚,明月烛烛,幽晖山脚的一处破旧茅屋中,卧在草席上的人族画师冷汗涔涔,月光洒落席间,更照得画师全无一点血色。

    高崖孤石之上,一头白狼仰面对着满月长嚎,叫声穿彻十里,听到召集的狼族纷纷停驻,朝着孤石方向齐声嗥呼——这意味着,一场满月猎杀就要开始了。直至日出之前,整片妖都郊野都会成为这些狼族的猎场。

    它们最先锁定的目标是在溪边饮水的数百只黄羊。溪水流向一处下坠瀑布,瀑布下是深湖一片,跳下去,有死无生;溪水两侧是高高突起的山丘,已有好几只狼族占此高地,磨着利爪监视着它们的猎物。也就是说,黄羊想要逃生,只有溪水源头一个方向,可这唯一的出口被数十只健壮的狼族牢牢守住!头羊与前方那些目光冷冽的狼族对视片刻,在心中做了选择,黄羊全力奔跑的速度不亚于狼族,想要保住所有黄羊显然是不可能,所以,头羊决定率领健壮的同族突出重围,留在后面的老弱黄羊只能接受被屠戮的厄运。

    也有贪心的狼族不愿意放过逃走的猎物,白狼又是一声长嚎,意在表明:逃出溪谷的不过是羊群的十分之一,余下的这些已足够他们享用。

    这时,所有的狼族眼亮如炬,体内热血沸腾,涎水不止,兴奋地奔向不住颤抖的、挤成一团的黄羊。有些大胆的黄羊,转身跃下了瀑布,选择了另一种死法。

    白狼比其他的狼族更为警惕,在它们生吞猎物的时候,白狼仍在观察周围环境,熔金双目点亮长夜,远处盘旋天际的邪祟引起了白狼的注意,它不由挺高了身子,竖立的双耳微微向前。

    白狼依循邪祟方位来到一处茅屋前,不由微露诧异,此地竟设有结界!而结界只有防御邪祟之用,所以白狼轻易地就进入其中,茅屋柴扉紧闭,白狼谨慎地对着门扉呼号两声,敏锐的它很快就听到了屋中响动。

    柴扉轻启,门中暗处缓缓出现一道身影,那人扶着门边艰难前行,月光照亮她苍白清丽的容颜,一同生辉的还有她松别发间的银月钗。

    而她的出现,让头顶的邪祟尤为振奋,更加猛烈地撞击结界,泛着淡蓝光芒的结界开始出现来不及修补的裂纹,随着结界破损加剧,女子的脸色几近透明,大颗的汗珠从她额上滚落,白狼在一旁冷眼静观,她拖着这么一具虚弱身体,而这以灵力维系的结界又能支撑多久?

    淡蓝结界已满是裂痕,随着一声脆响,如同踩上薄薄冰层的初春湖面,那声脆响,令周围的一切轰然崩陷。就在邪祟涌向女子之时,一网全新金色的结界缓缓张开,将恼怒的邪祟隔绝在外。

    白狼走到晕倒的女子身旁,鼻尖萦绕着她妩媚的香气,它如一枚松针,卷入了她浓郁的花间雾氛,白狼盯着女子露出的白皙脖颈,垂首舔舐着那片柔软的肌肤,身体中原始的本能苏醒,张嘴一咬,腥美的血液瞬间充满口腔,白狼发出满足的声音,继续用舌头卷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忽然,白狼停下动作,鼻子在空气中轻嗅,慢慢摸索到女子的右臂,它咬住女子的衣袖往上拉拽,看到她的手臂上有一条蝮蛇纹印缠绕,手腕的蛇尾处还钉着一枚透骨铜钉。

    清宵自席上醒来,周身浸透寒凉,摇了摇混沌的脑袋,昨夜的记忆模糊不清,她只记得有一双相当美丽的金色眼睛。

    清宵被邪祟入体,是她离开天界后发生的事情,手腕上不知何时出现了蝮蛇纹印,随着年岁渐长,每当她情绪不稳,那些游离盘桓的邪祟便有了可乘之机,而每经一次邪祟入体,她手腕上的蛇印便生长一分,如今已占据了整条手臂。

    清宵神智渐明,手背上传来的微妙触感引她惊异。原来她身旁还卧着一只熟睡的白狼,摇动的狼尾不时扫过她的手背,心中的期待萌发,清宵略带一丝紧张地伸出手,抚摸白狼不安分的尾巴。每与那柔软的尾巴相触,清宵心底就绽了一朵桃花,露水坠在花瓣上,轻轻摇晃,她所有的感官都被那漾开的漪涟卷荡,直至遇上白狼那双冷漠的金色眼眸,满枝的桃花一瞬冻结。

    白狼尾巴猛地一甩,打开清宵的手,它跳上一张矮脚桌案,居高临下地睨视清宵。

    难道,是它守护了自己一夜?

    清宵抬首看它,却扯开脖上伤口的血痂,清宵不解,她是何时添了这一道伤?下意识地碰触患处,竟沾了一手鲜血。

    白狼被鲜血的气味吸引,露出利齿,发出几声短促的吼叫,双眼在清宵和她沾血的手上来回逡巡。

    清宵将手伸到它面前,白狼收起獠牙,跳到了清宵腿上,垂眼舔着她手上的血迹。清宵趁机环住白狼,用脸颊感受它的柔软蓬松:“好温暖……”

    白狼不满地想要挣脱她,一直发出凶恶的叫声,还不停地张嘴要去咬她,清宵实在抱它不住,让白狼重新跃上了那张落满晨光的矮桌,它甩了甩自己银白的狼毛,撞开窗户,消失在清宵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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