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州,靖难时代4年。

    那蚕女自坐在一株枯萎的冰桑上浅吟,唱的是,“枯心一泓残阳血,瑶草碧色堪借。”

    那蚕女自幼便喜浅吟低唱,歌声清丽婉转,能飘三里之地,能荡彻人心。

    且听她继续唱道:“风高浪急舟如芥。灵息生生灭,阴阳两诀别。鲛泪滴沰无言,空许采菊云约。花落舞悲茄,长歌纵凄绝。”

    她唱的是一阙旧词,邑镇间传闻甚广。这词讲的是昌平时代末年,颠覆了整个辰州命数的落止坡事件。

    公子莲生单人单骑,追随一缕蓝色的“除秽魄”,千里赴冰桑镇。

    一年以前,冰桑镇来了一只从从兽,它占着东陇陇头一处高地栖息,遇人吃人,遇兽吃兽。但凡吃了人兽之后,便会从口鼻之中吐纳出浊尘,这浊尘有樟叶般大小,轻飘飘地落下,如漫天飞着黑雪。这雪一飞便是一年,这兽的污灵日渐增大,吐出的浊尘也越来也多,遮蔽万物,使作物凋零。

    冰桑镇中的冰桑皆尽凋零,黑雪蔽日,如鬼蜮一般。

    因这从从兽吃人,这浊物蔽日,冰桑镇的百姓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只剩些老弱病残,不过苟延残喘,等着埋入黄土。

    公子莲生进了这冰桑林,却弄丢了那一缕“除秽魄”的踪迹,反而被这歌声吸引。这歌声极为动听,简直非人间之物,听之扣人胸臆,心扉如洗。虽心境澄澈,但词里所唱乃是他与麟女的旧事,心境稍为平和又被扰乱。

    公子莲生寻着歌声而去,不多时,眼前便出现了一株百年冰桑,这林中冰桑尽凋零。只这一株百年冰桑因有伞结相佑,仍完好无恙。他抬头,便看见那唱歌的蚕女,一身素白衣着,腰间别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笛,轻晃着一只腿,坐在百年冰桑旁的一株枯萎的树上。

    蚕女新桑反复把那词唱了两遍,瞥见了来人,便停了下来,斜着头打量骑在马背上的那人。

    而同时,她右手手背的那朵三牵花却有了异动。那花骨朵突然隐现出来,迅速绽放,又从花蕊处伸出一根红线,在她的无名指上绕匝一圈,尔后蜿蜒伸向马背上那人左手的无名指,在他指根绕匝一圈后,又攀上了他左手手背上那朵三牵花的花蕊。

    新桑手背上的这朵花还是四年前由掌管姻缘的云实老人种在手背上的。

    那一年,是昌平时代末年,也就是昌平时代276年,三牵会后的第三年。一日午间,她像往常一样在桑树下小憩,云实老人突然出现,问她是否是新桑,接着又问她生辰,她如实道来。云实老人查了一眼姻缘簿,道一句“错不了,是你无疑”,便将一朵三牵花种在她手背上。那朵花平日不见,只有月圆之夜才会隐现。

    云实老人走前还扔下一句话,“三牵花生出红线,所牵之人便是你良人。‘萦萦一系三生牵,结发执手共百年’。”

    那蚕女看着手背上盛放的三牵花,以及那根牵连的红线,惊愕不已。

    蚕女看一眼来人,那人背上背着一个包袱和一柄长剑,满嘴胡茬,又凌厉又颓丧,心里不由得敲起小鼓。但想起云实老人说过的话,想到此人便是自己良人,便又细细打量起来人,这才从此人的沧桑中看出俊朗来,不由得羞红双颊,悄悄收起那条晃荡的腿,背过身去,却不料从树上坠了下去。幸得她的“良人”结了一个止坠结送了过来,她得以平安落地。

    “谢谢!”轻启朱唇,羞红的一张脸都不敢看他。

    蚕女新桑一启歌喉,那黑雨便停歇。她歌声甫歇,那黑色的浊尘便漫天而降。

    “这株冰桑的伞结是谁结下的?”公子莲生勒了马,轻轻问道。

    “听这里的老人说,是桑姑结下的。她修为有限,只施的下这点术力。如今她已不在了,为了斗那丛丛兽已经……”那蚕女还有好些姐妹,不敌那丛丛兽成了兽腹中餐食。“这伞结只怕很快就要消弭了。”

    马背上的那人再不言语,只调转了马头。

    她悄悄跟上去。“我于前日刚回到这里,没想到故乡竟然遭此变故。一晃之间,人事全非。连养我长大的桑姑最后一眼也没能见到……这里再没有干净的水了,只有我家里有些许桑葚和喝的水。这里的兽吃人,还是早些离去吧……”

    那新桑于昌平时代末年离开的冰桑镇,去寻找自己的生生父母。谁知道昌平时代很快结束了,靖难时代来临。污兽与异兽横生。再回到故乡时,一切都已沧海桑田。

    “嗯。”公子莲生随意发出一声算是打发她了。

    “不过我可以灭了那兽,今日便是它的死期。总算让我找到了办法。”她的言辞里尽是欢喜。“我近日才发现,我的歌声能够消弭污灵。”

    不知道那人听到了没有,因为蚕女已然追不上他的马了,出了结界,他便消失在一片茫茫尘雪中。

    公子莲生打马狂奔,不多时歇脚于一座破庙。又片刻,破庙里又来了一位小仆。

    “公子,这方圆几里地确无可以下肚的食物,我跑马到冰桑镇外,才讨到些许食物。公子几天不曾进食了,赶紧吃吧。”

    公子莲生看见他的贴身小仆一身尘黑,不由得替他拍了怕。那小仆却从自己的衣襟里掏出一包食物,他落得满身黑尘,可那包食物却干干净。

    “你吃吧。我不想吃。”

    “公子……”

    “洛蓟,可寻到了麟女的除秽魄。”

    “飞进这冰桑镇后,这里黑漆漆一片,污秽漫天,一时难寻了。”

    “正因这里污浊不堪,我才更着急要寻到那魄,这便要再去找,你就在此间歇会儿候着我……”

    “公子……”

    两人正说着,却传来了歌声,不多时便有脚步声踏进这破庙的前殿,那白衣的蚕女虔诚地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如是我愿,捐身纾难,还我家园”,如是这般絮念几遍,而后站起身,撑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只身走进这一片黑雨中。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外加一抹红色游走在一片焦黑的天地之中。

    忽而,这景象在公子莲生的脑海中定格成了一幅画。

    远方又传来歌声,唱的是:

    野云泊驿莲香尽,

    蒹葭凄凄雨未霁。

    千里辞故地,

    魂断何处栖。

    断弦声声泣,

    不尽离别意。

    死生难契阔,

    此恨与天齐。

    公子莲生听到这一阙“菩萨蛮”,不由得蹙紧了眉头。

    那小仆洛蓟见状,指着那移动的白衣红伞,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减缓他的苦痛。“公子,这蚕女一启喉,那黑雨便自停歇了。”

    “恩。”

    “公子,《异捣录》里曾记载过‘姽音女’能用歌声净化污灵,能化污兽为常兽。我还曾听老人们说过,公子竹生的曾姨祖母便是一位‘姽音女’。”

    公子莲生也若有所思,能让恶兽褪祛污灵,这蚕女是“姽音女”不假,其异能不可小觑。

    那蚕女兀自唱着,歌声不停。

    公子莲□□:“走,先跟着她,去灭了那从从兽,再去寻麟女亡魄。”两人跨上马,跟着那唱歌的新桑往冰桑镇的东陇走去。

    还未走到东陇,忽然间扬砂走石,地动天摇,一头兽从陇头的山丘上滚了下来。那地上久积肮脏污尘也飞将起来,漫天黑尘遮目。那新桑似是不胜武力,弱不禁风,这一阵动荡之下,她站立不稳,跌坐在地。她抬起袖子遮挡飞来的沙砾,却渐渐不支。

    公子莲生在她身后,见状绾了一个护身结送了过去,将新桑护在结界里,风沙尘土碎石无法近身。他又嘱一句,“继续唱”。

    新桑听命唱得更大声。

    春风哪识路

    引雨入屠苏

    青鸟衔尺素

    日晦千泽枯

    十里繁华化尘土

    黄粱梦醒皆做无

    那从从兽显是听了歌声痛苦难支,却瞠目龇牙朝新桑奔来,用最后的气力做负隅顽抗。公子莲生又结了一个牢结将从从兽困住。那兽痛苦不堪,四爪朝天挥舞,嘶吼着在牢结内滚来滚去,却无法撞破牢结。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缕黑色的污灵脱离那污兽的兽体。

    就这么几下,那从从兽便从一只污兽蜕变成一只常兽,它乖乖地趴在结界里,冲着新桑吐着舌头,摇着尾巴,俨然一只无害的家犬。

    蚕女继续唱着,那团飞升的污灵渐渐由浊变清。

    小仆洛蓟惊讶不已,“公子,你看……”第一次亲眼见识歌声净化污灵,不用外力和武器,那兽便褪尽了污灵,不用净灵散,污灵自消退干净,洛蓟激动得说不出话。公子莲生下马拾起两块石子,稍赋术力,破了牢结和护身结。

    那犬摇尾跑了过来。

    待那只犬跑到身旁,新桑用绳索将犬套住,牵着它交予了村中的老人。叮嘱老人看好这只犬,免得它再被污灵玷污。

    她一路小跑回家,一路都在抹眼泪。此刻是喜极而泣。想起为此而丧命的姑姑和姐妹们,后悔自己回来得太晚了。不过,今天终于大仇得报。她迫不及待要把好消息告诉大家。

    那冰桑镇二十余名固守的幸存者听闻无不相拥而泣。黑雪停了,天空始见一轮晴日。

    公子莲生和小仆助那新桑灭了从从兽,又马不停蹄,去寻找麟女的亡魄。新桑从家中取了干净的水和桑葚,再去找寻他二位时,哪里还见踪影。

    两人双骑,一路所见俱是满目疮痍。公子莲生一路抚慰,又灭污兽与异兽无数。途中收到两名家臣鸣镝报信。

    公子莲生遣这两名家臣追踪保护另两缕魂魄,两人发了一切无恙的平安信报,公子莲生心中稍安。行至鹤忘山南麓一郊衢时,见有流民偕老扶幼,不断仓皇往北逃,中间有公子棠生旧时的家臣,识得公子莲生与贴身侍从洛蓟,便领着大家沿路跪下。

    公子莲生勒住马,泠然道:“何故拜我?”

    “公子莲生在上……”

    公子莲生打断道:“这世上已无公子莲生。神树已死,麒麟已死,四大家族已毁,辰州也已颠覆,我也不再是公子莲生……”

    “神树已死?”大家都专心听着老人说故事。忽然一人出言打断,使得大家都从故事中惊醒。书生回头,发现自己的书童已经醒了,出声打断老人的人正是他,便轻声呵道:“怎生打断?”

    那童儿指着明月楼外的神树,想那神树若是两世前就死了,现在怎还好端端地开了花呢?这老人果然满嘴虚言。还想再刨根究底,但一看到自家少爷责备的吃人眼神,便只好乖乖闭嘴,悄然坐下,做安静如鸡状。

    可是自他提出疑问,其他听故事的人都心生疑虑,或是觉得这虚言不听也罢,或是觉得这故事不甚好听,有些许游人便即告辞离开。

    那书生却急着听故事,示意老人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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