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疯了。
正是新旧交替,百废待兴之时,他却守着一具冰棺已有十日,冰棺内据传是楚王的一个侧妃,也是新帝名义上的嫂子。
十日前曾有人亲眼目睹新帝将楚王凌迟至死,然朝野上下无人敢置一辞。
冰窖内寒气森森,顾衍仍穿着一身染血的甲胄,静静倚靠着冰棺,席地而坐。
他一动不动,眉眼凝着冰霜,唇色苍白,不似活人。
任外面天翻地覆,在顾衍的世界里,只有他和身旁那具冰冷的尸体,抑或是……只有他一个人。
是死是活,好像又不重要了。
……
“公子,你醒醒!顾衍!……”
廿九叫了好几声,床上的人仍然紧闭着眼,毫无反应。
此时已将近午时,顾衍一直发着低热未见清醒,大夫说是感了风寒,这对顾衍这种习武已有大成者,可是件稀罕事,药汤已经熬好,就等着把他叫醒趁热喝了。
廿九心里有些焦急,也有不耐烦,眼看着药汤要凉了,他直接伸手捏住了那挺拔的鼻子,又捂住他的嘴,一边还对准他耳朵大叫。
三管齐下,顾衍难受得皱了皱眉,终于有了要醒过来的迹象。
廿九慌忙收回手,免得自己太岁头上动土的行为被当场抓包,小命不保。
顾衍睁眼一阵恍惚,有些头昏脑涨,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阴冷森寒的冰窖,日光从窗口透入,没什么风,但他仍觉得冷。
“公子,您醒了就……”廿九觉得顾衍有些反常,小心道,“就快吃药吧。”
顾衍半坐起身,神色不悦地紧盯着他手里那碗冒着苦味的药汤,冷冷道:“不喝,我眼睛好全了……”
一说话他就觉得不对劲,嗓子干哑得难受,故而也没发挥出平日里说话的气势,实实在在成了个虚弱的病秧子。
“您眼睛好全了啊,恭喜恭喜!”廿九讪笑着道,紧接着声音又小心翼翼地低了下来,“不过这是治风寒的,还是要喝的……”
眉间霎时皱得能夹死一只虫子,顾衍扶着仍有些昏沉钝疼的头,起了身,彻底无视了端着药的廿九,往外走去。
他现在最想做的,只有看到沐晴筱。
没有耐心绕弯,顾衍忍着不适,直接一跃而起,轻踏檐壁,转瞬间就到了舒沁堂。
此时的舒沁堂有些空荡,留守的下人在辰时洒扫完后,就回房做自己的事了,只留了两个小厮,强打精神守着门口。
翻墙进来的顾衍并没有惊动他们。
顾衍看着这安静空旷的庭院,心里觉得有些异常,还有莫名的焦躁,早已忘了什么礼节,亦忘了掩饰,眉目冷厉如煞神,直闯姑娘家的闺房。
没人。
书房……也没人。
他的眼睛刚能完全看清楚事物,却对眼前的一切毫无兴趣,只焦急地找寻那一抹熟悉的身影,然而偌大庭院,空无一人。
不得已去问了留守的小厮,小厮见他从里面出来,吓了一跳,颤巍巍道:“你……你是谁,什么时候进去的?!”
顾衍目光一凝,直视着他不说话。
此刻小厮也回过神来了,他虽是头一次见着顾衍全貌,但此人容姿过于出众,并不难认,只是没想到他不再蒙眼之后,气质与先前所见温文尔雅的样子,简直大相径庭。
小厮在他的逼视之下,一时不敢追究他为何从里面出来,微颤着回道:“顾……顾公子,大姑娘几日前就去华林寺……祈福去了,估摸着还有两三日才回来……”
顾衍沉吟道:“华林寺?”
“您是想去找大姑娘?”小厮殷勤道,“您或许不知,府里的主子们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华林寺祈福,还得在寺里住好些天,华林寺就在宁州西郊外的华林山上,您若是有急事,可以去……”
“知道了。”顾衍打断了他。
得到了自己迫切想知道的消息,顾衍不再停留,甚至连春和堂都没回去,撑着病体径直出了府。
-
华林山上,到处种满了银杏和红枫,落叶金红交加,此处的秋色,是华丽灿烂的。
沐晴筱午时刚用过素斋,此刻正在后山散步,跟着她的,除了沐诗澜,还有二房庶出的三姑娘阿巧,不过七八岁,却不吵不闹的乖巧得很。
这两日她与二房的人一同占据了后寺的一整排东厢房,许久没凑这么近,倒是难得的平和,几乎互不干扰着,就是沐诗澜时常黏着她。
头一日还想方设法与她打听按察使府的事,跟赵庭霜有关的事沐晴筱自然不会说,沐诗澜见一时问不出什么,又怕把她彻底惹烦了,后来就老实了下来。
沐晴筱觉得她与二房也差不多撇清了,只要二房保持井水不犯河水,以前给出的她也没多么在意,唯一耿耿于怀的,只有二叔从她爹娘的案子中,攫取的官职。
然以她现在的能力,想动摇官场几乎不可能,如有机会,她更愿意用来探查与爹娘有关的旧案。
几人没走多远就原路返回了,打算午后小憩些片刻,下午还要抄写经文。
寺庙中有一株五百多年的银杏树,枝干遮天蔽日,仿佛撑起一把巨型金伞,其上用红色布带挂着许多写满愿望的木牌,东厢房就在这株银杏树下。
沐晴筱隔很远也能看到银杏树的树顶,即使寺庙很大也不会迷路,一路沿着银杏树的方向走去,没多久就回到了厢房外,却在银杏树下看到了一个令她意外的身影。
顾衍形销骨立地站在树下,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瞳眸是明亮的,周边却布满红丝,他穿的是沐晴筱给他定制的黛色直襟长袍,领口和袖口浅色包边,下摆绣着竹叶暗纹,只是看起来沾了尘土,鞋履也不干净。
沐晴筱快步过去,讶然道:“你怎么来了,走上山的?”
顾衍紧紧盯着那张与梦中如出一辙,却生动明艳的脸庞,苍白的嘴唇发着颤,一时间说不出话。
无人知道他曾绝望地在冰窖里,守了她的尸首十日,那是比眼前还要削瘦苍白的面容,紧闭着双眼,如同被冰封一般,任凭他的目光一刻不停地逡巡,却始终一片死寂。
他的心也跟着沉寂了。
而此刻,她如此鲜活地站在他面前,仿佛冰封的血脉瞬间沸腾起来,心脏也跟着发出振聋发聩的跳动声。
他很想做些什么,手抬起又放下,终究怕吓着了她。
沐晴筱察觉出他的异常,转头对沐诗澜和阿巧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
沐诗澜此时正惊讶得顿在原地,看着第一次见的顾衍发愣,她从未见过如此俊逸不凡的男子,心中忍不住猜测此人的身份,难道是母亲那日提起过的王家大公子?
为何此时来找姐姐,还用这般……简直要将人溶入其中的眼神,盯着姐姐?
沐诗澜满肚子好奇,却在对上沐晴筱毋庸置疑的眼神后,不甘心地拉着阿巧走了,打算回去就跟母亲说。
沐晴筱这才重新看向顾衍,她亦是满腹疑问,只是看见他一副病容,最后只顾着关心道:“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眼睛好了吗,怎么红红的?”
顾衍仍是看着她,张了张口只觉喉咙堵塞得难受。
沐晴筱莫名觉得他的眼神透着点委屈,与之前看见他眼睛的感觉浑然不同,颇觉有趣地低笑了声,她语气狡黠地问道:“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是不是眼睛还没好的时候,就一直好奇我长什么样子?”
顾衍沙哑地“嗯”了一声,突然忍不住轻咳起来。
沐晴筱顿时一惊,毫不避讳地上前给他拍了拍背,语气有些责备地道:“你这是感染风寒了?怎么还跑到山上来,这边冷多了。”
说完一抬眼,又对上那双透着可怜的眸子,沐晴筱拉着他往前走:“算了,进屋说吧,外面风大。”
进屋后,沐晴筱忙让绿萝倒些热茶过来,又让青黛出去找郎中,然而华林寺在城郊,郎中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这人真是胡闹。
沐晴筱忍不住问道:“你病成这般还要上山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顾衍垂眸沉默了稍许,压着嗓子低声道:“……没有。”
沐晴筱:“……”
她才不信。
难不成自己这几日晾着他,过火了?
不然怎么解释他的态度突然变化那么大,先前总是温文有礼,端方自持,从容稳重,后来甚至在他眼中品出了寡情淡漠,现在如此突然地过来找她不说,还不好好答话,戳几下才蹦出两个字,闹脾气似的,还有那眼神,仿佛是她让他受委屈了。
不得不说,虽然有些捉摸不透,但还挺好玩的。
“你不会是怪我出来没跟你知会吧?”沐晴筱故意道。
顾衍艰涩地开口道:“我不过是个寄居沐府的外人,沐姑娘出府,哪里需要同我说……咳咳咳!”
坚持一口气说完几句话,他又抑制不住地咳了起来。
“快喝点水!”沐晴筱连忙给他递水,又假装没听出他话里的幽怨,点点头道:“说的也是。”
顾衍喝两口就放下茶杯,目光盯着地面,一脸木然,不说话了。
“不过……”沐晴筱饶有趣味地盯着他侧颜瞧,故意拖长了尾音,钓得他忍不住转头看向她时,才悠悠道:“你也可以不是外人,就看能不能抓着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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