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还未过半,距离歇息尚早,周遭不断有仆从来来去去忙活。
沐晴筱和二夫人一路边说着话,回到舒沁堂。
白日里二夫人提出与她同去玉宝阁一事,被她推脱到了晚间,大盛民风开放,繁荣昌顺,夜里并无宵禁,有时候反而比白日还要热闹。
沐晴筱眼下正有闲暇,便顺口一问:“二婶可还要侄女陪您去一趟玉宝阁?”
二夫人此时哪有这方面的心思,何况最合适的宝贝已经被人买走,还不如从自己的库房里去挑,于是婉言谢绝了。
心里装着疑惑,二夫人突然想起早前安插在舒沁堂的人。
此前沐晴筱一直很乖巧听话,又时常往景明堂走动,眼线根本用不上,现在倒是可以利用一番。
二夫人道:“向来都是你去景明堂的多,二婶似乎已许久未尝过你这的茶水,能否请二婶进去小坐?”
“二婶客气了,自然可以。”沐晴筱说着,将二夫人引去正堂,同时吩咐丫鬟看茶。
片刻后,负责看茶的丫鬟明霜到了二夫人跟前,上好茶水后便站在一旁。
二夫人故作闲适,微微抿了口茶水,夸赞一番,却在放下茶碗时,不小心颠了一下,撒出几滴在桌上。
明霜微微怔愣后,才上前用手帕将水渍擦干净。
“二婶,您没烫着吧?”沐晴筱关切道。
“没事,年纪大了,手有些不稳。”二夫人随口应道,随即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筱筱今日在景明堂见过你表哥了,跟二婶说说,你觉得他如何?”
沐晴筱默了须臾,语气没什么波澜道:“表哥自然是一表人才。”
“二婶怎么觉得,你对他似乎过于冷淡了些,可是有什么误会?”
“我与表哥初次见面,自然不熟络,二婶无需多想。”沐晴筱道,“不过傍晚时我在府中偶遇表哥,听他说,二婶有意将我许配给他,可是真的?”
二夫人倒是没想到,沐晴筱这么快就知道了,不过这对于沐晴筱来说是门好婚事,不必遮遮掩掩。
她笑道:“文策这孩子大有前途,又是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看,二婶待你多好。”
“二婶的……好意,侄女心领了,”沐晴筱面上却无丝毫感动之色,反而有些难以捉摸的意味,她喝了口茶,悠悠道,“可侄女并不打算嫁人。”
二夫人闻言眉头深深皱起,那种超脱掌控的感觉顷刻间涌上心头,叫人十分不好受,她甚至没顾得上隐藏心绪,当即厉声问道:“你在说什么?”
沐晴筱微微惊愕,一副被吓到的模样。
二夫人暗暗深吸一口气,眉头却未松开,摆出长辈的威严,道:“姑娘家哪有不嫁人的,况且你已到了适婚之龄,莫要与二婶说这种玩笑话。”
分明前些日子与她提起,要为她相看夫家时,她是欣然且感激的,现在为她考虑好了,选了个这么好的夫君,她竟又说不打算嫁人?
面对二夫人的疾言厉色,沐晴筱微微瑟缩,面上浮起几分悲色,语带伤感道:“侄女原本是想着嫁人,可近日突然梦见已故的父母,嘱咐我要守好家业,既然无兄无弟,就该招赘,以保后继有人,否则便是不孝。”
“不孝”二字是为人子女之大忌,二夫人震惊之余,一时竟无从反驳,想了想道:“那你可清楚,若是招赘,可找不着像文策这么好的,那些有前途有抱负的男子,哪个会愿意入赘,你难道想子孙后辈世代从商吗?”
“可是……”从商有何不好,一辈子衣食无忧,过的也自在,为何往权贵中跻身,受人压制。
然而反驳的话未能说出口,二夫人急于说服沐晴筱,打断了她的话。
“我们沐家祖上曾是达官显贵,虽一朝落魄,可从未放弃往上走,你二叔现在官运亨通,有二婶帮你张罗,你日后完全可以做官家夫人,而且,”二夫人顿了顿,语重心长道,“只要你不多想,那便只是个梦而已。”
沐晴筱不置一词,却忍不住想起上辈子的事,心中涌起一股窒息之感。
所以他们二房就能为了往上爬,将她利用殆尽,不管她的死活?
现在二婶能为了一己私利,将她推给秦文策,过段时间,二叔会为了更大的利益,将她卖给一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两相比较,秦文策算不得什么坎。
沐晴筱一时有些心烦意闷,懒得再应付,道:“二婶给我些时间,过月余再说吧。”
“那你自己好好想想。”二夫人叹了口气,留下一句话,起身往外走去。
-
夜渐深沉,沐府归于沉寂,夜色中仅留着少许照路的灯盏。
明霜趁没人注意,悄悄走出舒沁堂,赶到了景明堂。
二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冬兰一看见她,就连忙引她去见二夫人。
木门一开一关,在寂静的夜中发出明显的声音,二夫人闻声抬眸,明霜跟在冬兰身后,一进来便乖乖向她行礼问安。
“二夫人叫奴婢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有些事情想问你,”二夫人道,“大姑娘近日来,可与往常有什么不同,尤其是这两日。”
明霜一时猜不出二夫人想听到什么,回想了一下这两日所见,斟酌地答道:“奴婢非大姑娘近侍,知道的也不算细致,昨日大姑娘来了景明堂,原本听说夜里不会回去,不知怎的又回去了,然后半夜似乎闹了点什么动静,这个或许只有青黛和绿萝知道,第二日……我瞧见一个眼生的十岁孩子在院子里洒扫,听说是做错事被罚的,然后,还来了个眼盲的公子,大姑娘请他进屋坐了不久,就领着那孩子走了,之后……就如往常一般了。”
二夫人刚去过春和堂,倒是能猜出来,沐晴筱见的就是寄居在春和堂的那两位客人,不过两个外人而已,应该不会影响沐晴筱对她的态度。
那便只剩一件事,昨夜沐晴筱本来要留在景明堂,却突然改变主意回去了。
二夫人凝神沉思,仔细想着昨日沐晴筱在景明堂发生的事。
她记得沐晴筱是午时过来的,午后直接在景明堂小憩,只是睡的时间有些长了,晚上三爷回来后,她无精打采的,接风宴一过,三爷找她去书房说事,之后便回了舒沁堂。
二夫人联想到沐晴筱方才与她说的梦,猜想或许就是昨日午后做了这个梦,影响了她。
这丫头,一个梦而已,竟这么在意。
二夫人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对明霜道:“之后你帮我多留意大姑娘,这段时日的事无巨细,都要禀告于我。”
“是。”明霜不知二夫人为何突然如此,却不敢多问,战战兢兢应了。
这种差事,若是被发现了,便是两边都不讨好。
“你放心,若是你能得到有用的消息,少不了好处。”二夫人顿了顿,想到了什么,又问道,“你说那是个盲眼的公子?”
“嗯,那位公子奴婢远远瞧见,看着病殃殃的,眼睛还蒙着丝带,不过瞧着俊俏,身量气度皆有几分不凡,大姑娘似乎对他颇有些殷勤。”
二夫人听着皱了皱眉,却没再问什么,挥挥手叫明霜退下。
屋内重新变得落针可闻,二夫人忍不住想着今日这几桩事,脸色越来越难看。
冬兰恭敬站一旁,屏息噤声。
她在二夫人身边待了多年,心中清楚,二夫人其实并不总是如外人所见那般温婉和善。
倏地,一直茶盏摔碎在她脚边,茶水溅湿她的鞋履,吓得她立即跪下,也不敢抬头看。
气氛凝滞半晌,才听得头顶传来沉冷的声音:“亲手收拾干净了,一点碎渣都别留。”
“是。”冬兰早已习惯,顺从地应道。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沐二爷进了屋,看见地面的狼藉,不明所以道:“怎么了这是,何事惹得夫人不快?”
二夫人一见他,就没好气道:“昨晚你到底与筱筱说了什么?”
沐二爷一脸莫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让她去把她舅舅叫来宁州一趟,旁的可暂时不能说,筱筱怎么了,这丫头不是一向最听话吗,又乖巧又孝顺的。”
“乖巧孝顺?”二夫人冷哼一声,“她要招赘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们二房把她当女儿照顾,她却要为大房招赘!”
沐二爷亦是一惊,随即却道:“孩子不懂事,你多劝劝不久好了嘛,文策那么优秀,让他多去筱筱跟前转悠,指不定没几天就又想嫁了。”
二夫人见他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翻了个白眼,心中确实暗暗思索他所言之法,或许可以试试。
-
夜深人静,春和堂也早早安静下来。
顾衍不欲住处人多,管家带来的众多仆从里,最后只留了两个,在加上沐晴筱差来的,一共四个。
偌大庭院,依旧冷冷清清的,却终于像个能住人的地方。
宽衣躺下,没一会儿他便睡着了,却做了个颇为奇怪的梦——
顾衍虽出身尊贵,却行事乖张不羁,无章无度,仗着自身体质特殊,什么险都敢冒,好似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梦中他不知又遭了什么毒,正值毒发之际,还被人追杀,于是随意躲进了一处别院。
别院中住着一女子,似是被人囚禁于此。
她生得仙姿玉貌,却形容憔悴,眸光黯淡,仿佛万念俱灰,只要风轻轻一吹,整个人就会散了个干净。
然而这样一个自身尚处于绝望中的人,却不顾危险救了他。
他病卧床榻,她伴于身侧。
他听见她为了不被人发现而对看守者撒谎,闻到她身上浅淡好闻的幽兰气息,还看见她那张满是漠然和绝望的脸上,因为他身体好转而流露出些许生气。
那因他而泛起的生气,让他觉得,好好活着,或许还挺重要的。
最后他想,不管她遭遇了什么,他日后一定会,带她逃离这片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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