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中, 一辆马车在南城客栈门口停下。
守在门口的伙计看到,连忙迎上去,帮着车夫一起放下轿凳。
马车上先下来两个穿绿衣的丫鬟, 接着里面又伸出来一只腕骨细瘦,指节修长如玉的手,轻轻抬了抬丫鬟打得不够高的帘子, 然后手的主人才弯腰从里边出来。
这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哥儿,身穿白色右衽广袖长袍,如墨的青丝被金冠束在头顶,面如冠玉, 神色冷淡。
“小公子。”邹文柏也迎了上来, “上个月的账本已经准备好。”
年轻的哥儿微微颔首,带着丫鬟进了客栈。
南城客栈的东家每月上旬都会来客栈查一次账, 店里的人都知道。
这日便是查账的时间。
邹文柏跟在三人身后, 进了二楼固定的房间, 把账本递上去后,就道:“您看着,我先出去忙了。”
他在客栈做了多年账房,账目从来都是清清楚楚的。
按照以往的经验, 小公子看过账后, 觉得没问题就会带着丫鬟离开。
结果今天他却被丫鬟叫了上去。
“公子请邹先生上去一同吃午饭。”丫鬟道。
马上就到午饭时间了,如果是别人说一同吃个饭,邹文柏肯定不会多想, 但这是小公子。
大靖虽然男女哥儿之间的大防没那么严重, 家人朋友之间, 哥儿跟女子也能同男子同桌吃饭, 平日里也能随意外出闲逛, 甚至是做买卖。
但这是小公子啊,平日里为人冷淡,连话都甚少说的小公子。
邹文柏惴惴不安地跟着丫鬟上了楼。
看到屋里摆的桌子,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两张桌子,一张靠窗,一张挨着门,小公子显然没有跟他同桌用饭的打算。
在丫鬟的带领下,他独自在靠门的那张桌子边坐下,拘谨地连茶水都没喝。
“今天客栈的人看着好似比往日多一些。”小公子似闲谈般道。
邹文柏低头,深吸了一口气后道:“隔壁新开了一间食肆,不少外地商人为了能方便吃到食肆的东西,就选了离得最近的客栈。”
“这样啊。”小公子想了想,吩咐身边的丫鬟,“你让人去食肆买几样吃食回来。”
邹文柏垂眸,看着丫鬟的裙摆从眼前一闪而过。
没一会儿,先前那丫鬟就带着几个伙计,端着几份菜鱼贯而入。
丫鬟把菜摆到小公子面前的桌上,另外两个伙计给邹文柏上菜。
一道粉蒸肉,一道麻婆豆腐,即便没吃过,邹文柏也知道这两道菜的名字。
这些天来,他听不少人谈起过,不少住店的客人也端着从他面前经过过。
伙计摆上桌的,还有一道土豆丝,一道冬瓜汤。
他早上才见厨子买回来半个冬瓜,所以冬瓜汤应该是自家客栈的。
至于那道土豆丝……
他偷偷看了眼窗边的小公子。
小公子已经慢条斯理地在吃了。
于是他也伸出筷子,在粉蒸肉上停留了一瞬后,落在了旁边的土豆丝上。
浅黄的土豆丝粗细均匀,根根分明,佐料只有葱花跟一点干辣椒,色泽却很鲜艳。他忍不住怀疑,客栈的厨子真能炒出这么漂亮的土豆丝吗?
可是隔壁食肆也没听说卖土豆丝啊。
甫一入口,辣味混合着醇厚的酸味,瞬间就打开了味蕾。
只尝一口他就知道,这是隔壁有间食肆的东西,客栈的厨子炒不出这么清脆爽口的土豆丝。
桌上只有四道菜,有三道是有间食肆的,公子就在不远处坐着,他总不能只盯着一道冬瓜汤喝,而且他都已经吃过一筷子土豆丝了。
邹文柏放弃抗拒,把筷子伸向了粉蒸肉。
每一块粉蒸肉都足有三指宽,他夹起一块,裹着金黄米粉的五花肉蒸得软软的,仿佛筷子稍微用力一些,就能夹断。
他把一整块粉蒸肉直接送进嘴里,于是口腔里全是软糯鲜香的滋味,酥而不烂,香味浓郁。
他不自觉一连吃了好几块,碗里的米饭也少了半碗。
剩下半碗的米饭,能在碗里轻易翻转,他想起前几日听到伙计们的对话,把手伸向了麻婆豆腐碗里的勺子。
满满三勺的麻婆豆腐盖在米饭上,搅一搅,嫩滑细腻的豆腐被搅碎,跟汤汁肉沫一起裹在香软弹牙的米饭上,鲜亮润泽。
舀一大勺送进嘴里,又烫又麻,又香又辣,却让人不舍得停下来。
直到把伙计端上来的两碗米饭都吃干净,邹文柏才猛地回过神,打了个不雅观的饱嗝。
看着窗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筷子的小公子,此时他哪还不明白,小公子定是知道了他之前跟章北庭说过的那些话,才会让他来一同吃饭。
邹文柏不是死活不肯认错的人,看着桌上狼藉的碗碟,他也没脸说菜不好吃。
他没有犹豫,直接认了错,把之前跟章北庭说过的话跟小公子说了。
小公子听完只淡淡地“嗯”了声。
“我等会儿就去跟他道歉,请求他的原谅。”邹文柏道。
小公子:“道歉的事不急着在这一两日。”
“我明白了。”邹文柏点了点头,说了那样的话,好好准备一下,带些礼物去道歉,确实会更有诚意一些。
尤其是在他还有所图的情况下。
他说:“日后客栈的住客,要是想吃隔壁食肆的东西,又没空过去买的话,我打算让伙计过去给他们买。”
他甚至还想,要是可以的话,最好能跟章北庭签个契书什么的,每日固定提供一些炒菜给他们客栈,这样既能给章北庭减轻一些人多食肆坐不下的压力,他们也能借此招揽更多的住客。
前提是章北庭接受了他的歉意,才有可能谈这些。
“客栈的事你安排就好。”小公子淡淡地道,“没别的事我去下一家了。”
他带着丫鬟离开许久了,邹文柏还坐在桌边没有动。
有伙计进来问:“邹先生,桌子要不要现在收拾?”
邹文柏看了眼还剩一些的麻婆豆腐和粉蒸肉,意犹未尽地道:“吃剩的菜给我留着,我晚上再吃,别浪费了。”
有间食肆晚上不卖炒菜,他很清楚。
伙计看着桌上一样就剩一点的菜,忍不住撇了撇嘴,邹先生什么时候是连几口剩菜都不舍得浪费的人了?
还不是因为隔壁食肆的菜好吃!
不过既然邹先生也被这些菜折服了,日后他们不当值的时候,去隔壁吃东西,就不用偷偷摸摸了吧?
邹文柏蹙眉思考着怎样道歉才算有诚意,他不觉得这是件拉不下脸的事,只是有些后悔。
后悔那天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不然他不至于现在才吃到这些菜。
他看着伙计端着的剩菜,舔了舔嘴唇,突然有了想法。
临近中秋,他去道歉的时候,或许可以送一些食肆没有的食材?
已经做好的吃食他是不敢送,毕竟真不一定有人家自己做的好吃。
食肆开了七八日左右,宋宴卿就在带着碗来买炒菜的人里头,看到了客栈的伙计。
不过他没放在心上,不管是伙计自己吃,还是给住客买的,都不在他的关心范围内。
他们只要关心自己的生意就够了。
关注别人太多,反而会影响到自己。
这天他无意间看到客栈来了个带着丫鬟的年轻公子,一开始以为是住客,没多久,丫鬟带着伙计过来点菜,言语间,他才知道那年轻公子居然是客栈的东家。
心里不由生出一丝疑惑,那样一看就金尊玉贵的小公子,怎么会突然来客栈,还让丫鬟来他们食肆买吃的。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多想,那年轻公子离开后,客栈的伙计像是没了管束,一改前几日偷偷摸摸的风格,下了轮值后,大摇大摆进来他们食肆吃东西,并讨论明天中午要来点什么菜。
他跟章北庭一合计,不管那小公子来后做了什么,与他们而言,应该不是坏事。
这天早上,章北庭跟宋宴卿如往常一样,在食肆忙活着。
钱良才也在,并且蹭了两人一碗青椒肉丝面。
因着食肆的关系,他是有些特例的,总是能蹭到一些别人吃不到的东西。
灶房只有那么大,上午又没什么客人,章北庭跟宋宴卿经常搬了案板放前厅桌子上备菜。
钱良才吃着早饭,不想直面生肉,就端了碗在门外大树下吃。
“邹文柏?”钱良才在门口,比章北庭更早看到邹文柏跟他身后提着竹篓的伙计。
章北庭切肉的动作顿了顿,放下刀,擦干净手,迎上去问:“邹先生有什么事吗?”
“前些日子我说了一些唐突的话,还请章小兄弟莫放在心上。”邹文柏笑着道,“过几日就是中秋了,今早城外庄子送来几篓子螃蟹,大家是邻里,我拿些过来给你们也尝尝鲜。”
不管是说话的语气,还是脸上的表情,邹文柏都相当真诚。
食肆跟客栈相邻,章北庭也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尤其这会儿人家一张笑脸,主动上门道歉。
他想了想便笑着道:“邹先生如此好意,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邹文柏闻言松了一口气,虽然还有些不自在,但已经比刚进门的时候好多了,他看了眼墙上的菜单,道:“我中午来你们食肆吃饭。”
“随时欢迎。”章北庭道。
关系刚缓和,有些事情不急于这一时谈,于是邹文柏道:“你们忙,我先回客栈了。”
章北庭点了点头,把人送到门口,回头继续切没切完的肉。
钱良才端着连汤都喝干净了的碗,绕着邹文柏送来的螃蟹转了一圈,嘟囔道:“别有居心啊!”
章北庭没听清,“嗯?”了一声。
钱良才道:“我是说,你们要是喜欢螃蟹,吃完了跟我说一声,我家庄子上也有。”
“好啊。”章北庭爽快地应下,后面要不要是一回事,这会儿没必要拒绝人家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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