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出自书香门第,却没有什么不能沾了铜臭的家风,操持庶务经营铺子田庄是自小就学的一项。

    她嫁人之后也不曾撒了手,十几年经营下来更是翻了番,一手技艺尽都教给女儿林纾意。林三郎失踪后,徐氏更要撑起家门,经此种种,林纾意便已能独当一面了。

    她穿着烟粉的家常衫裙,肩上搭着薄毯,正倚在桌边看账。乌缎似的头发松松挽起,小巧精致的耳垂在发间隐现,沉水香烟氤氲,正是一幅静好之景。

    一旁的小几旁坐着一位妈妈一位侍女,正分月核对各铺小账,再将不分明之处点出呈与姑娘。

    联珠正煎着玫瑰香饮,是以玫瑰花瓣并云雾沏出的淡茶置于炉上加热,热而不沸,染得一室芬芳,再将红粉色的香饮盛入绿釉荷叶盏中,点上蜜,再加一枚酿樱桃。

    “姑娘。”林纾意听见联珠唤,头也未抬,伸出左手来接。

    联珠看着自家娘子的小手,倒比那上了釉的荷叶盏子还光洁。

    去岁外祖出事,母亲暗自出了不少银钱打点贴补,再加上父亲失踪,母亲生病,教养幼弟,处处都要花销。

    现下手中剩下的,便只有一家成衣铺子,一家首饰铺子并一家书画铺子,还有一个租予他人;再有就是三个庄子,一个小些的种些瓜果时蔬,培育些花草供府里使用,另两个各自也有营生。

    银钱倒是不缺,只是之前卖出去的这些铺子都是徐氏的陪嫁,林纾意觉着,定是要替阿娘挣回来的。

    “娘子,我与刘妈妈将这个月的进项都点明白了,”坐在小几旁的侍女起身,呈上小册。

    林纾意放下手中账册,接过缀玉递来的小册,“眼见着要四月里,各家都要备夏装,冬日预备那一批天水碧的银丝缎可以放出来了,配着窥月纱和浮光锦一齐摆上。”

    缀玉与联珠一同进府,缀玉稳重细致,协助林纾意打理内外账务,联珠手巧细心,近身照顾她的起居。

    “是。”缀玉答应,另问绣纹一事,“咱们可要将新花样子一同摆出来?”

    纾意略略沉吟:“‘碧波浮锦’和‘落花逐水’可作出个花片摆放,工艺繁杂,若是有人留心去学,短时间也只能略得其形罢了。”

    “其余便做成册子,有客上门再取来看吧。”她又取来书画铺子的小册翻看,“看今年天气想必又是多雨,定要备足油纸毡布,检查各库门窗墙瓦做好防潮。”

    那妈妈一一记下,说起新得的琉璃工艺,又取出一只小匣呈给林纾意过目。

    纾意启了匣子,只见匣内铺的雪缎做内衬,里头放着各色琉璃珠子。

    西域传来的叫玻璃,本朝自制的叫琉璃。

    原只有用琉璃烧制器皿的,且大多不太通透。

    她轻轻捻起一枚,约莫指腹大小,透着浅淡的云水蓝,窗外天光一照碎光闪烁,内里是云母粉和细碎银箔,着实精致漂亮。

    匣内还有一串金箔琉璃珠并珍珠制成的流苏,清透秀美,相击之声更是悦耳。

    林纾意点点头,取过白笺当即画下了几个首饰样子,并用小字标注,那位妈妈接过后面露惊喜,直叹姑娘好巧思。

    琉璃自是比不过翠玉价贵,可胜在新奇好看,清透的琉璃从前难得,白玉京内从未有过这样的琉璃首饰,想必近几年也可好好赚一笔银子。

    对完账册后,缀玉与联珠将东西收拾下去,便听一声稚嫩童音:“阿姐!”

    “阿砚!”林纾意一喜,起身来迎。

    林砚清像只鸟儿,直直扑进阿姐怀里。

    他今年六岁,才下学回来,前几日纾意特特嘱咐幼弟母亲生病,莫要扰了母亲养病。今日徐氏已见好了,姐弟二人拉着手,一同去徐氏院里用午食去。

    周妈妈这几日忙得嘴角起燎泡。

    自家二夫人张氏更是急,可想不出什么办法,连带着底下人没头苍蝇似的瞎忙。

    时而打探定远侯府的消息,时而打探端仪长公主的飞花宴何时开,又去张氏母家递信,又给二房娘子林绮月置办新衣首饰,还事事不可声张,东府主院活像一屉子锯嘴葫芦撒了,满地乱滚。

    这几日院里姨娘通房争宠她也懒得管,通通罚月银幽闭了事。

    张氏躺在矮榻上,头疼的很,正让两个年轻侍女给她熏薄荷。小丫鬟技艺不精,离炭近了熏出一股子焦糊味儿,张氏皱眉刚想呵斥,见周妈妈进了内室,便让侍女们都下去。

    “如何?”张氏闭了眼,自己取来扇子祛味。

    周妈妈凑近了低声说:“都办妥了,咱们的人看见长公主府正在采买,想必帖子过几日就到。”

    “奴婢将这白玉京内几家铺子都看过了,为咱们娘子定了锦绣阁的衣裙,飞花宴上,定能艳冠群芳。”

    张氏总算面上有了些笑意,摇着扇子想:这飞花宴帖明是发给各府夫人,实则是让各府夫人领来自家儿女相看的。

    端仪长公主是当今圣上同胞幼妹,自小当半个女儿宠大,又与驸马两心相知,颇有才名,是这白玉京内的富贵闲人,每年都要想出个新花样来办飞花宴,到时让月儿在宴上出出风头,自有青年才俊倾心。

    就算各府夫人都知婚约一事,赴宴是分席,也不会有人拿一个无关姑娘的婚事跟自家小郎君说的。

    定远侯府要抓牢,这边也不能撒手,若是小侯爷大好了,立马履行婚约便是。

    周妈妈自小与张氏一同长大,一看便知张氏的想法,她眼珠转了转,低声说:“夫人,其实旁人只知定远侯府与咱们安平伯府有婚约,又不知是哪一位姑娘与侯爷成亲。”

    张氏神色一凛,启唇道:“你是说……随便指一个庶女去?”

    她又皱眉:“不行,这样好的婚事,怎能便宜了那两个?再说了,她们最大的也只十二,实在说不过去。”

    后院那几个小妇争宠吃醋一把好手,生几个丫头片子却帮不上忙,真是没用。

    “夫人您想啊,这定远侯此次受了如此重的伤,躺上一年也不能醒,就算日后醒了,也定有病根呀。”

    “您也知道,咱们老侯爷和老定远侯都是行伍出身,拼杀下来落了一身的病,早早的就去了,”周妈妈掩了掩唇,“那小侯爷若是今后缠绵病榻,或不良于行,说不定子嗣都艰难,咱们姑娘要这样的富贵又有什么用。”

    张氏听着,手中扇子渐渐停了:“可到底是个侯爵夫人,头上没有婆母要伺候,弟妹也都在外祖家养着……”

    且定远侯府三代都是镇边大将,一代代积攒下来的赏赐财富是她想都想不出来的,若是月儿嫁过去,荣华富贵不说,还能时常接济帮衬着家里。

    “夫人!你忍心让咱们姑娘过去守活寡吗?”

    “那能怎么办!”张氏面目狰狞,将扇穗都拧得散了,“就凭咱们伯爷,再像定远侯府这样的门第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要是有个合适的庶女还好说,反正她亲娘在我手中攥着,怎么也能搭上定远侯府的名头扶大郎一把,可就是没有啊!”

    这样的局面又能怪谁?张氏只能跟自己怄气,恨自己没长后眼。

    内室里声音渐渐压不住,门口的丫鬟充耳不闻,只低着头。

    周妈妈连忙劝自家夫人小声些,张氏却像想到了什么,将扇子塞到周妈妈手里,自己立时从榻上起了身。

    对啊,又没父亲依靠,将她亲娘攥在自己手里,她还不是任自己挫圆捏扁?

    “我怎么没想到呢……”

    张氏口中喃喃双眼发直,面色涨得通红,活像中了邪似的,直把周妈妈看得心头惶惶。

    “夫人?”

    “哈哈哈……”她僵着脸出过几声笑,喜色才上了面庞,又在周妈妈耳畔低语片刻,主仆二人合计过后便相视一笑。

    张氏心情大好,召女使备上好菜,寻不知在哪作乐的安平伯回家用饭。

    安平伯刚添一箸鹌鹑脯,听了张氏的话险些噎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三房弟妹是徐老太傅的嫡孙女,是太子少师的小女儿,你怎么敢如此算计她?”

    张氏生平最恨拿出身来说事,她嫁人时,老安平伯尚且是位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是父亲的同袍,二人家境十分相配,谁知老侯爷屡立战功,竟能一举封侯,入白玉京享富贵来了。

    这时倒为小儿子挑了这么一门好亲事,看着出身高贵的妯娌,她处处憋气,自己是长嫂,弟妹怎能越过她头上?

    偏三叔也是位争气的,武将之家转而从文,高中探花,三十出头便能凭功官拜四品,教她夫妻二人处处都觉被压了一头。

    “什么太傅少师,正一品的朝中大员三朝元老,皇上还不是说贬就贬说斥就斥!如今她只是个罪臣之女罢了,”张氏瞪了眼,将箸子往桌上一拍,“当得职官在圣上跟前露脸做事又如何?处处小心谨慎,比得上你爵位在身万事不管安享富贵吗?”

    安平伯哑了火,只缓缓嚼着鹌鹑。

    张氏又说:“定远侯可是三代功勋人家,是世袭不减的开国侯,公爹既为咱们留得这份婚约,便要好好用上。”

    “你难道不想为咱们大郎铺好路?用这财帛聘来贵女,和岳家一起捧大郎一把吗?”

    安平伯府两房兄弟关系不睦,老侯爷在时,二房面上还是兄友弟恭的模样,私底下总是看不惯三房,林纾意幼时便见过好几次这二伯父对父亲没个好气,明里暗里说袭爵的事,好像挑刺一般。

    父母多番忍让,却教二房得寸进尺。

    老侯爷辞世后二房便懒得作出样子,觉得三房还住在伯府中是占了便宜,若不是老夫人还在,早就将她们分府别居了。

    如今三房郎君失踪,二房更没理由分府,怕背上欺孤儿寡母的骂名。

    现在分居东西府中,面上二房一团和气,背地里对着三房白眼上了天。

    平日只在年节祭祖时会过礼见面,加上有时给老夫人请安、通府做各季衣裳之类才会交集,让张氏扮起笑脸,好好摆上一张伯府当家主母帮扶妯娌、爱护侄女的菩萨面庞。

    从前与东府女眷见面,也是一副看不上自己的样子,还非要做出关怀备至的模样,不使绊子就烧了高香。

    总之不去理他便是。

    可今日,怎么平白送簪花来了?

    日头正暖,徐氏正倚在矮榻上教幼子砚清读书,纾意挽了袖子,在桌旁画些新式花样,想着再盘下处山头庄子,闻声齐齐抬头。

    遣来送簪花的侍女身姿窈窕,心里轻蔑,看着这一屋子病幼,三房的嫡娘子林纾意更是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头上仅插戴两枚玉簪,衣裳也不是今年时兴的花样款式。

    果然,没了男人就是如此困苦。

    脸蛋漂亮又如何,没了父亲依靠,谁知道能嫁去什么人家呢,指不定给人做填房继母。

    她心里挖苦,面上却做出和气讨喜的样子:“四娘子,我们二娘子新得了簪花,特意挑了好的吩咐奴婢给娘子也送来。”

    说着揭了托盘上的帕子,露出一枝垂丝海棠玉簪花来。

    纾意打眼一瞧,并不是什么好玉料,少许花瓣颜色也做的颠倒,但胜在做工不错形状漂亮,配上几颗珍珠倒也清新,却并不是什么她话中好好挑过的。

    心下有了数,既不贵重,便让联珠取来一对滚圆透着浅蓝的珍珠耳铛,装在匣子中递过去:“替我多谢二姐姐。”

    “娘子客气了。”那侍女笑着行礼,又说了许多自家娘子惦记着纾意的好话,便退了出去。

    徐氏与女儿相视一眼,若说献殷勤,这簪花也算不上,却也不到通府置办衣裳首饰的时候,平日便不对付,今日倒来送东西,想着就怪。

    纾意唤来缀玉,让她找两个不常在自己身边的妈妈侍女,暗地里打探一番,看那东府又在打些什么好主意。

    外祖年事已高,被贬回暮州老家心中郁结,虽不缺吃少穿,于药材上还是缺的。

    徐氏与纾意每月都打点一些上好的参草纸墨之类着人送回去,可徐老太傅风骨仍在,既是被贬也不愿受用这些物品安养。皇上降罪,是连府中财物都扣下了,只允许女眷带上各自的嫁妆。

    因言获罪不能开书塾,又不能一大家子吃媳妇的嫁妆在老家呆坐着,林纾意的舅舅便从了商,支撑起一家老小的花销。

    徐氏抚着女儿的发髻,想着家中这幅光景,叹了口气。

    到底是连累女儿的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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