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昏暗,瓶罐瓦盆散落一地,还弥漫着各式各样草药混合的气味,几日来和巫医花了不少心思研制的药品,此刻皆成地底废墟。

    辰霜对着那达干暴跳如雷的背影,高声道:

    “大人要的药,我能一日之内做出来。”

    见那扬鞭施暴的达干闻言转过身来,她盈盈一拜,行了揖礼。

    达干身着盘领小袖红底绿面锦袍,蓄着连鬓八字胡须,一套胡人装扮,看面相竟是个汉人。

    “你是何人?”达干扭了扭手中的皮鞭,小眼一瞪,望着眼前乍然出现的美人。

    辰霜不卑不亢地回道:

    “回达干大人,我是新来的医女。”

    “你是,汉人?”达干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容貌,疑虑的眼神下掠过一丝惊喜,放开了那个老巫医,笑眯眯地朝她走近。

    “我本是陇右军战俘,幸得玄王殿下垂怜,准我在此行医。”

    “战俘……真是玄王殿下令你在此的?”

    “正是。”

    许是叱炎的名号吓到了那达干,他又反复确认了此事。望着她的目色中也多了一分忌惮:

    “那倒怪了,那玄王一向厌恶汉人,怎会收留你在此?……咳咳,你真能一天之内做出我要的药来?若是做不出来,该当如何?”他又扬起鞭子,作势要甩开来。

    辰霜面对恐吓,波澜不惊道:

    “我精通药理,可依据汉方重新为达干大人研制一份出来。且保证,药到病除。”

    “如此甚好!那便把药今夜送入我帐中,我必有重赏。”达干形容鄙猥,上前几步靠近她,说话间呵出的气太近了,令她顿感不适。

    她皱起眉头,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道:

    “还请大人放过几位巫医。”

    他一阵淫-笑,收起了皮鞭,摆手道:

    “你亲自送来,我便饶了这群老东西。”

    待那达干扬长而去后,几个巫医围了上来,无不担忧地对辰霜说道:

    “姑娘,你别去。这个人一向图谋不轨的。”

    “是啊,姑娘帮了我们,不能为此遭遇不测啊。”

    穆护也拉着她的衣袖,撅着嘴道:

    “阿姐,那达干不是什么好人,你为何非要答应他的要求?等殿下回来,再做定夺不好吗?”

    辰霜凝眉,一想到叱炎那副冷漠的面具,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堂堂玄王,自己不过只是帮他救治了一个副将,才被免了死罪。他又怎会求帮一个奴隶出头呢?

    辰霜在矮桌前盘腿而坐,写下一个方子,交予众人:

    “无妨。帮我看看剩下的药罐里还有没有这几位药。”

    巫医们围着看着汉家的药方,啧啧称奇。其中一人指着那方子问道:

    “羊藿、巴戟天这两味药会不会太凶猛了些。我们平时都是用来给重伤的人才用的。”

    辰霜微微一笑,顾自给自己斟了一杯油茶。

    草原人待客之茶,用羊奶熬制,上面撒了喷香的炒米和一层浓郁的酥油。奶香微咸,茶味清涩,她起初喝不惯,久了才觉得自有一番风味。

    她放下茶盏,淡淡回道:

    “凶是凶了些,但出不了人命的。”

    药材用量她拿捏的分寸极好,应是分毫不差。那发情的畜生,自是需要猛药治一治才好。

    日暮时分,倦鸟归巢。

    辰霜望着帐幔外天色已晚,将新制好的药粉,连带着还有螺钿漆酒器和两个漆酒杯收好,置于一托盘上。

    她瞄了一眼案前角落里的铜镜,里面映照出一个面白如玉的美人来。她蹙眉似有不满,转而取了点藏红花碾成的汁水,抹了点在唇间。

    俄而红彩收干,浮于双唇如一簇烈焰,照得镜中之人明艳动人。

    塞外入夜寒风透骨,她起身披上大氅,在颈间利落地打好了绳结,举着托盘向那达干的营帐走去。

    一路上,她不禁被远处人声鼎沸的牙帐吸引。举目远眺,那里旌旗招展,数百只火把照得天幕辉煌。血祭的牲口屠宰后被摆在高台前当场烹煮。中间燃着硕大的篝火,迎风吹落一片星子。驱邪的傩师戴着兽面,围绕漫天的火星翩翩起舞,歌唱着她听不懂的经文。

    大可汗的夜宴,就要开始了。

    玄王叱炎,定是在宴上吧。

    她收回目光,掀起帐幔,迈着碎步进入达干的帐中。

    帐内黑漆漆的,只点了一盏烛火。那达干只着一身红绡中衣,在烛火下咧嘴笑着看她入帐,眼中流露出惊喜之色。

    摇曳的灯影照在他干瘦的面上,有如食人的的鬼魅。

    她一眼瞥到角落里畏畏缩缩躲着的女俘。那女子只着寸缕,身上被皮鞭打得伤痕累累,鲜血淋淋。

    辰霜目光只是一扫而过,定了定神,不再去看那女俘。

    “达干大人。药已备好。”她将托盘放在胡凳上,又指了指盘上的酒器道,“大人所需之药,配上暖酒,溶于其中,药性更佳。小人特地寻来上好的佳酿一并带来。”

    “你倒是个体己的妙人儿。”达干看起来心情不错,摇头晃脑地朝她走来。

    “时候不早,小人告退。”辰霜转身跨了一步,却被拽住了袖角。

    回头一望,达干急着一手紧紧攥着她袖角,一手已捞起了那酒器,好说歹说道:

    “哎,别急呀。与我一道喝酒嘛?”

    “如此不合规矩罢。小人还有要务在身,不便久留。”

    辰霜低头,静待时机。

    奴隶是不可与主子同桌而饮的。她不想露了马脚落他口实,必是要等他先出口作邀。

    “你既带来了佳酿,大人我独饮思乡呐。大家同为汉人,共饮一杯又如何?”达干不由分说拉着她的衣袖来到胡凳前,给两个漆酒杯各满满斟了那酒。

    辰霜笑而不语,仍是垂着头,任由他将酒递到眼前。

    她的目光落在二人身前各自摆放的酒杯上。

    这两个漆制酒杯,都是用稠漆堆成型,外表完全雷同的花鸟鱼兽的纹路,看似一模一样,其中却大有玄机。

    她举杯,小指摸到了杯底沿边的一处凹凸不平。

    是了,她特意找了一只杯底一处有掉漆的,而另一只完好的一对,随漆酒器一道进献上来。

    药粉就放在酒器旁边,她赌他肯定忍不住要出手。

    达干迫不及待地对她举杯,口中念念有词,无外乎汉人如何,胡人如何的碎语。

    辰霜将第一杯酒一饮而尽,笑着将酒杯倒置,示意滴酒不剩。

    “海量!真是海量!”达干兴奋地涨红了脸,连连称好。

    “大人的口音听起来,像是京城人士吧?”辰霜敛袖将酒杯重新放于桌上,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你竟识得我乡音。不错,大人我原本也是长安城里土生土长的。奈何跟错了人,来了这破地,一晃都十多年过去了……”他唉声连连,顾自又饮了好几杯。

    辰霜自然识得长安那边的口音。她也是在凉州多年才改的口,刻意隐去了长安的方言,用来掩饰身份。

    她心下忖道,大唐与回鹘交好之时,常互派官员互访,长久驻留的也是有的,像眼前这样的官员,不在少数。只不过常以中低品阶的边官为主。

    而这个达干,本是京官,却流落到了回鹘,不知是哪一年的调命任事,实属少见。而且,此人行事嚣张,言语之中,似是连玄王叱炎都不放在眼里似的。辰霜一时好奇,暗自在心中回忆着历年的往来任命,猜度着此人的身份来历。

    方才饮得有些急了,酒气翻涌上了脑。辰霜故意揉了揉额角,突然起身总动起来。

    “小人酒量浅,瞧着大人这帐子倒是不一般呢。”她背对着达干,向角落里的女俘走去,边走边道,“大人这里有受伤之人,怎么也不找人看一看。伤口化脓会出人命的。”

    她走到那女俘跟前俯身蹲下,细细查看着她的伤势。她浑身上下并无一处完好的肌肤,不是被鞭子抽打的破口,就是被劲道狠掐的红痕,深深浅浅,血污猩红。

    背后的达干听她如此说,愣了半刻,一时间竟鬼使神差地说道:

    “都是些不经碰的东西。那你给看看吧。看完再回来喝酒。”

    辰霜掏出随身今日刚制成的药瓶,将珊蝴红釉色的药膏一处一处敷在那女俘遍体伤痕上,又把药瓶握在她手里,低声用唇语道:

    “一个时辰后,记得跑回俘虏营。”

    女俘神情惊异,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辰霜举起食指放于唇侧,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

    俄而,估摸着达干应该已将事做完,她转身行至桌前。

    望着两杯刚刚倒好的酒,满溢得在杯沿处漾出一片片涟漪。她语笑嫣然道:

    “大人,是否觉得帐中暗了些?”

    达干见她一笑,顿时有如春风拂面,内心躁动不已,他忙指着那盏幽明不定的烛火道:

    “有道是,灯下看美人。灯火自然要亮堂些。你等等我。”

    辰霜待他一转身,便立刻收了笑意,伸手以长袖为掩,将两方杯子作了调换。

    等达干点起了灯再回到桌前,帐内一下子敞亮起来,照得案前的美人姝色无双。

    她目色莹润,似有星点纷纭,蜷长的眼睫一开一阖,银月如钩。尤其那一抹唇色,多一分则浓艳,少一分却寡淡。看得人如同浮沉于一汪春水之间,乐而忘返。

    辰霜摸着杯底完好的一圈边沿,从容不迫地在他面前将手中那杯酒一饮而尽。

    烈酒烧喉的那一刻,她才尝到了一丝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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