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兰斯诺此时的感觉很奇怪。
那种说不上来的,来自灵魂的颤栗感。
似乎并不完全是他上次理解的‘兴奋’,要复杂一些,他理解不了。
比上次交手更加明显。
兰遐:“为什么一直躲?”
s级进化者之间的交手别人插不进去,但他们两个人周围仍旧有虎视眈眈想要趁乱偷袭的人。
对于西北星域来说,埃兰斯诺的人头无价,对于第二军团的士兵来说,兰遐的人头,意味着升职立功。
“躲?”埃兰斯诺有些恶劣地凑到兰遐耳边,漫不经心道,“上次被我踹了一脚,还疼不疼?”
紫色精神力炸开,兰遐迅速拉远距离,冷冷睨过来,他盯着那双和阿诺相似的眼睛,却在里面找不到半分属于人性的温情。
他轻声说:“你的眼睛很好看,只是长在你的脸上,它就显得血腥和肮脏。”
“你配不上它。”
埃兰斯诺眼睫颤了颤。
他茫然地蜷了蜷手指,被雾气沾湿的睫毛显得浓黑,他下意识的别开脸,低下了眼,听见兰遐说那句话的瞬间,他甚至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像个犯了错被责骂的孩子。
这其实不过是一句代表了厌恶的话。
他过去许多年听过无数遍相似的、甚至是辱骂。
看得多了,他其实并不在乎,还可以自己念出来那些在星网上的谩骂留言。
可现在……
不过是一个陌生人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而已。
一个陌生人。
心脏处涌出他从没有感受过的窒闷痛感,等到稍缓了点,就变成了说不清的委屈和愤怒。
埃兰斯诺低声问:“我为什么配不上?”
无数复杂的情绪因为这一句话冲破闸门,他放回枪,第一次在不是战场的地方,抽出了代表至高审判的莫洛凯旋之剑。
远处抵挡西北星域火力的聂凉,抽出空往这边看了一眼,瞳孔一缩,心中微凛。
上将……怎么看起来有点失控?
剑锋冷锐至极,滴雨不沾。
埃兰斯诺抬眸,剑尖指向兰遐:“收回那句话。”
兰遐平静地看着他。
眉头轻皱,眼中闪过一抹几不可查的疑惑,就又恢复成温和而疏离样子。
“莫洛凯旋之剑,”兰遐眯起眼,杀意凌然,周身紫色精神力暴涨。
他踏着雨滴冲过来,手中凝出一柄同样的长剑,眼神锐利:“我曾经发过誓,要亲手折断它!”
“我说——”
埃兰斯诺狠狠一挥剑,声音冷沉含怒,骤然拔高:“收回那句话!”
金色的剑光凌厉至极,割断重重雨丝和兰遐的精神力悍然相撞!碎金和淡紫破开了这片混沌的天幕。
全力一击,不相上下。
兰遐收势,想再蓄力的时候,冷不丁听见胸前风衣口袋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一颗黑漆漆的、小到不起眼的种子,无声无息地从里面滑落,快速朝着地面坠去。
兰遐瞳孔扩张,脑中轰的一声,瞬间空白,所有的防御全部消失,空门大开,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阿诺——!”
青年脸上是从未见过的惶急,伸出手俯身冲着那颗种子抓去。
与此同时,周围如豺狼虎视眈眈的第二军团众人,立即兴奋起来:“曦光的那个s级疯了吧!好机会!攻击啊!”
了。
一帧帧一页页。
承受一千多次痛苦都没能抓住的过去,因为这声‘阿诺’,便蛮横的绞碎所有封锁和阻碍,从十四岁到二十八,越过将近十五年的时光,呼啸而来。
[“哥哥。”
晚上睡觉前,兰诺打断讲故事的兰遐,翻了个身,问道:“什么是老年痴呆?”
他们只有很少的故事书,兰遐也不太懂,凑近昏暗的灯光找了很久,也没有在书上找到标注,他猜测道:“应该是普通人会得的病,病了之后,逐渐想不起来自己认识的人。”
兰诺有点好奇:“唉?哥哥,我们也是普通人,你说,我们两个以后成了老爷爷,会不会也得这个病?”
“就算是得了,哥哥会忘了阿诺,阿诺也不会忘记哥哥。”兰诺揉揉自己的小脸,托腮趴在兰遐旁边,歪着脑袋。
兰遐合上书:“为什么?”
“因为……”小男孩神秘兮兮的凑到哥哥耳边,“阿诺那么聪明,只要哥哥唤我一声,我就全都能想起来!”
语罢他嗷呜一声,眼神放光,伸出小爪子去挠自己哥哥身上的痒痒肉。
兰遐笑出眼泪:“阿诺!”
小男孩闹得正欢快,随口应道:“在呢在呢!”
“老年痴呆还会迷路呢!”兰诺说,“不过这个我可不担心,因为每次捉迷藏,哥哥都能找到我,以后也得是这样!”
兰遐:“好好好。”
……]
他有个本子,记录着追寻记忆过程中,想起来的零星琐碎的字眼,上面写的最多的字就是‘可、可……’。
原来是……
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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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哥哥。
埃兰斯诺大脑刺痛混沌,越来越多被割碎的记忆疯狂涌来,变成刀柄利刃,在他脑中搅动着。
他无声张了张嘴,却干涩的发不出来任何声音。
冷不丁,他听见了一声嘶吼:“老师——!!”
埃兰斯诺眼珠一动,看见了守冰踩着飞行器往空中奔去的身影,然后却在瞬间爆发的寒气凛冽的精神力,狼狈跌下去。
他记得这个孩子。
是在硅蓝城,被哥哥救走的。
那他喊得是……
埃兰斯诺蓦的看向兰遐的方向。
数不清的子弹射向兰遐。
与此同时,他也看清了无数射向自己的子弹,从远处激射而来,仅仅只有几秒钟的时间。
就像一个无解的选择题。
撑开精神力防御罩,就无法救下哥哥,选择救下哥哥,他就不能撑开防御罩。
没有任何考虑的必要,金色的精神力瞬间盈满莫洛凯旋之剑的剑身。
埃兰斯诺紫瞳幽微可怖,满身杀气和狠厉,冰冷苍白的手指握住剑柄,朝着兰遐的方向狠狠一挥——
“滚!”
这一下消耗近七成精神力,金光恍如灿阳十八,越过将近十五年的时光,呼啸而来。
[“哥哥。”
晚上睡觉前,兰诺打断讲故事的兰遐,翻了个身,问道:“什么是老年痴呆?”
他们只有很少的故事书,兰遐也不太懂,凑近昏暗的灯光找了很久,也没有瞳孔扩张,脑中轰的一声,瞬间空白,所有的防御全部消失,空门大开,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阿诺——!”
青年脸上是从未见过的惶急,伸出手俯身冲着那颗种子抓去。
与此同时,周围如豺狼虎视眈眈的第二军团众人,立即兴奋起来:“曦光的那个s级疯了吧!好机会!攻击啊!”
无数子弹爆射而出,冲向兰遐,密密麻麻的彷如誓要将猎物围杀的铁网。
青年眼中只有那颗种子,像一颗义无反顾坠入杀机中的流星。
阿尔杰密切关注整个战场,正在击毁第二军团最后一艘军舰的时候,冷不丁瞧见了这一幕,失声惊骇:“老师!!”
一下失误,被莱特找到机会,飞舰轰地中弹。
阿尔杰咬牙,勉强稳住,眼中狠厉下来,尝到了自己嘴里的血腥味。
一道踩着飞行器的影子急速往上冲去,蓝色尾焰几乎点燃潮湿的雨幕,守冰双目赤红,疯狂向周围开枪。
“老师!”
“滚!都滚开!”
“滚啊——”
素来说话都脸红的少年朝着四周疯狂嘶吼,像是试图为了亲人震慑群狼窥伺的雏鹰。
他不能再失去了……谁都不能将他小心放在心里的人,将他的家人!再一次!从他身边夺走!!
那么久都没有突破的破镜期,在这一刻轰然破碎,冰冷极寒的精神力破体而出,周围雨丝眨眼冰封!
怎么是在这种时候觉醒……
守冰痛苦地抱住头,飞行器失了准头,狠狠从空中跌下!
却在跌至半空的时候,被一双温暖宽厚的掌心拉住,快速到了地面,他挣扎着仰起头:“犬叔……”
守冰着急抓紧他的手:“犬叔!快去救老师!”
犬叔望向天空高处。
战斗瞬息万变,这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而从刚才开始,埃兰斯诺就没再动过,僵硬极了,好像感觉不到周围冲他而去的弹药火力。
很危险。
犬叔低下头,挣开少年的手,说:“我要走了。”
守冰愣住:“什么?去哪?”
他急声道:“犬叔!你……”
犬叔:“曦光的恩情,我已经还完了。”
“这里有我想说又不敢说的东西,”他摘下光脑,放进守冰的掌心,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康犬,是埃兰斯诺的副官。”
守冰掌心倏地攥紧。
他眼睁睁看着犬叔踩着飞行器,朝着空中的银发上将急速奔去。
……
阿诺——
这声呼唤传入耳中,埃兰斯诺犹如被人当头打了一个闷棍,浑身开始发抖。
好像时间都静止了。
无数雨滴漂浮在空中,像是镜子一样,数不清的记忆碎片从其中闪过。
一幕幕,走马观花,光怪陆离。他能看清子弹飞过来的痕迹。
就算是s级进化者,被打中也会死的吧。
埃兰斯诺闭上眼。
他希望这么多子弹里,有两颗能打中他的眼睛,烂掉了,是不是就不会被哥哥从眼睛里面,看出来血腥和肮脏。
“上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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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凉飞快冲了过来!
他只是一会没有留神……
甚至没有一分钟。
一转身,就看见上将闭着眼从空中落下去。
他闻到了死意。
上将在求死。
聂凉眼底瞬间充血,疯意撕开斯文的面孔,表情疯癫,扭曲的近乎可怖。
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哪个要被他剥皮拆骨的死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动了上将!
有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
埃兰斯诺没有感到疼。
有人用宽厚的肩膀,把他护在了胸膛前。
温热的血溅到面具上。
埃兰斯诺睫毛抖颤,睁开眼,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和仍旧熟悉的眼神。
严肃、刻板、而又宽和,却是张笑脸。
埃兰斯诺:“……康犬?”
康犬挡下攻击,浑身是血,他撑着将埃兰斯诺安全送到地面,就狼狈摔倒在埃兰斯诺面前。
他似乎痛到了极致,弓着腰蜷在地上,嘴里的血止都止不住,溅到了埃兰斯诺的军靴上。
埃兰斯诺低下头。
曾经照顾了他六年的副官,伸出发颤的机械手,就着雨水,把他军靴上的血迹擦干净了。就像曾经他做过的无数遍那样,自然极了。
“背叛者。”埃兰斯诺看着他。
康犬眼睛被雨水刺激的睁不开,闻言笑了笑,“您……您认出我了。”
他将枪口对准第二军团的时候,想清楚了,康犬忠于的从来都不是联邦,而是第一军团的上将。
但他对不起上将的信任。
“上将……对不起,您以后…好好吃饭……”他断断续续说。
他其实早就回不去在c9星区的那个家了,但总归,要找个归属。
他早就习惯了照顾上将,上将的脾气性格,也不知道在他走了之后,有没有人能管得了,在曦光的这三年,时时刻刻都想着。
真是让人不放心啊……
聂凉无声落在埃兰斯诺身后,紊乱的气息逐渐平定下来。
康犬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看着聂凉身上制式眼熟的军服,愣了下,然后有些欣慰,突然没有那么担心了。
他摸出一颗糖,努力抬高手,递给静默在雨雾中的上将,终于不再板着一张面孔,笑着说:“专门…给您留的…谁也没给……”
他还记得埃兰斯诺不喜欢吃甜,于是补充。
“这颗代餐糖,不甜……”
埃兰斯诺不接,他就一直举着,眼中代表生机的光欲灭不灭,强绷着最后一点执念。
康犬曾经握惯了枪的手,因为脱力而抖得厉害。
埃兰斯诺终于微微弯腰,接了过来。
康犬的眼睛像是最后跳跃的星火,亮了一下,就顷刻熄灭,手重重地坠在泥水里。他曾‘死于’背叛,最终死于忠诚。
“副官。”
埃兰斯诺用最平常的语气说了一句。
聂凉没有应声,他知道这声副官喊的不是他。
-
阿尔杰这边的飞舰也已经被击毁三艘,剩余一艘里面是那批孩子,另一艘保护。
他诱使莱特撞上山体,就打开舱门,喊道:“老师!撤退!”
“所有人都上来!第二军团在东南的援军快到了!”
再不走,时间就来不及了。
飞舰压低,狂风卷地而起,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兰遐压下眼中的波澜,眸色沉沉,抓住守冰:“走!”
守冰望着那个义无反顾救下埃兰斯诺的男人,眼眶发红,哑声道:“犬叔……把犬叔带回来……”
话音未落,就见埃兰斯诺蹲下,一手拽起康犬的衣领,眼也不抬,往他们这个方向狠狠一抛。
“带走,我这里没地方埋他。”
身体还是温热的,守冰接住,被撞的一个踉跄,他愤而望向埃兰斯诺:“你——”
阿尔杰:“快走!”
兰遐最后回头看了埃兰斯诺一眼,然后带着其余还存活的人,一起上了飞舰。
“别让西北星域的这帮家伙离开!”
“追上去!”
“上将怎么不出手啊……”
“援军就快到了!冲上去就是立功!”
高高低低的嘈杂声,不少士兵直接追上去,甚至有人架起炮膛,打算将飞舰轰下来。
埃兰斯诺侧了侧头。
下一秒,瞬移至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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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精神力铺天盖地,强行挡住了所有追击曦光的火力。
恐怖的能量波动把埃兰斯诺反震百米,撞在山体上,他面无表情擦去嘴角溢出的血,感觉不到疼一样,跃到地面。
手中莫洛凯旋之剑的寒光,终于第一次指向联邦。
在士兵惊骇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剩下所有的精神力一起斩出——
在无数湮灭在金光里的惨叫声中,地面轰隆裂开一道深长的沟壑。
宛如十四岁那年人生的断层。
联邦第一次尝到‘活体武器’失控时的杀伤力。
士兵没有死完。
埃兰斯诺身体一软,倒了下去,聂凉扶住他,低声道:“上将,您休息,其他交给我。”
埃兰斯诺意识模糊,回头看了一眼曦光飞舰离开的方向。
已经很远了。
不会有人挡他们的路。
……
十分钟后。
聂凉满身血腥味,进了一个隐蔽的挡雨山洞,蹲下来。
“上将,我回来了,第二军团的援军一会就到,外面我已经处理干净了,不会被他们发现的。”
“待会援军一到,我们就能离开,第一军团那边也已经通知过了。”
埃兰斯诺安静几秒,才哑声道:“我记得……你身上有不少飞刃和匕首。”
“给我一个。”
聂凉拿出一柄飞刃,擦干净递过去。
埃兰斯诺一点迟疑也没有,接过来就往自己眼睛上剜去。“上将!”
聂凉瞳孔骤缩,猛地抬手打飞。
飞刃叮当落在远处。
他握着埃兰斯诺的手腕,攥的死紧:“上将你干什么?!”
[你的眼睛很好看,只是长在你的脸上,它就显得血腥和肮脏。]
[你配不上它。]
埃兰斯诺怔怔看着自己的手,许久,往后一靠:“……我都想起来了。”
聂凉:“……什么?”
“十四岁之前的记忆,”埃兰斯诺说,“他喊一声我的名字,我就都想起来了。”
“我让他失望了……”
“我做了那么多坏事。”
“刚才就杀了很多人……”
他变成这个样子,哥哥没有忘记他,只是认不出来他。
只是认不出来。
骗子。
笨蛋哥哥。
不过是一场持续时间久一点的捉迷藏,就找不到他了。
当时现场太混乱,聂凉不知道埃兰斯诺身边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一边暗骂蓝州河不靠谱,这么久了爬虫还没有消息,一边低声问:“他是谁?在曦光的飞舰上吗?”
康犬?那个突然爆发精神力的小子?曦光首领?还是……兰遐?
兰遐。
埃兰斯诺。
想不出头绪,聂凉皱眉,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松开埃兰斯诺的手腕。
他能感觉到上将现在的精神状况不太稳定,刚才上将想挖下来自己眼睛的动作把他惊出一身冷汗。
上将是s级进化者,他很容易制不住,一松手,怕这人真的把眼睛挖下来。
就算是恢复记忆,怎么会有人挖自己的眼睛。
埃兰斯诺:“松开。”
聂凉:“上将……”
埃兰斯诺看过来。
所有的事情于今天一天内爆发,他所有的反应都近乎木然。
聂凉被这个眼神看的心中一窒,缓缓松了。
他手套上有血迹,沾到了埃兰斯诺苍白的手腕上,攥的力气有点大了,留下了血色的指印。
聂凉紧张地盯着他。
埃兰斯诺没再有其他动作,只是拿出了康犬死之前递给他的代餐糖,剥开,放进嘴里。
许久,他说:“又骗我,是甜的……”
有滴晶莹的泪砸在莫洛凯旋之剑的剑尖,紫色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潮湿的雨雾,很美的颜色,像是生活在童话中的孩子做的一场忧伤的梦。
只是似梦非梦。
迷离斑驳,虚幻不实。
“都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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