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在祠堂磕头抄经都是足数的,月牙天天都去计数,只是最后那些经文都没烧过去罢了。

    合族耆老开祠堂,划名字那日,下了一场大雨,檐下水珠而如垂帘,将院中花草洗得透亮。

    尤是发了绿芽那几支,冲得嫩生生的。

    “姑娘,人快到了。”蓝心在荷风苑门口喊她。

    晚晚对着镜子上了一层口脂,饶是昨日激动得没睡好,此刻看着也是面如春花。

    暮家祖上都是读书人,旁系有几支去经商,和嫡系就不打往来,几位族老和暮凌志一个德行,自命清高,眼睛长在头顶上。

    “一个商籍女子,出现在暮氏族谱中,已是耻辱,她本不该配你,如今休了也好,大家心中都明了,不是你薄情。”

    晚晚歪着身子,视线越过柱子,看说话之人。矮暮凌志半个身子,腰挂玉佩,故作风流。

    可那细窄腰带栓不住快发福的身子,肚子尖尖顶出来,比怀了四个月的夫人还显。

    蓝心低身告诉晚晚,“是曾老爷堂舅家那一脉的,父辈就退出官场,此人现在还是个秀才。姑娘可唤一句二爷。”

    晚晚收了下巴,挺直了背,施施然走过去。

    “二爷想错了,不是休妻,是和离。”

    话毕。

    月牙掀起挑檐下的帘子,晚晚坦然走过去,“见过二爷。”

    方才还振振有词的人眼睛恨不得挂在晚晚身上,“这位小娘子姿容不凡,是哪家女儿啊?”

    “正是我嫡出的大女儿。”

    这话便是告诉那人,是晚晚是柳氏所出了。那人果然变了神态,单手背于后,“你娘是商贾出生,这已是事实,可你毕竟是官宦儿女,读书长大,怎得如此不懂,休妻和和离能一样吗?你娘,她配和离吗?”

    “是不一样,所以晚辈才擅自做主,一定要和离。若是休妻,岂不污蔑了我娘名声,爹爹也看见了,一会儿过礼时,可得说清楚了。”

    “你”

    “好了好了,”暮凌志从中劝阻,“死者为大,这事儿不光彩,二叔莫要多言,传些风言风语出去。”

    “诶,你可真是,丢人!”

    那人在天水面前还敢和她摆长辈的架子,那北檀君入暮家整治家风一事,该是被暮凌志压下去了。

    “姑娘无需多心,主上知道姑娘爱惜名声,那日的事没人敢多嘴。”

    天水方才没有站出去收拾那人,也是估计晚晚的面子。

    “替我谢谢你家主上。”

    晚晚完心想,翟行梭做事倒是周到,细数起来,倒是自己从他那儿得了不少好处。

    只是回京几日,他无一点消息传来,若不是天水一直在她身边,她都快忘了两人的亲事。

    “你家主上可还好?”

    “呃”天水想了想,“其实还好。”

    他那样的人,能有什么不好的呢?晚晚收了心思,一项项检查可有差错的地方。

    读书人家讲究后宅安宁,妻妾之分,苏氏在外一直将贤良的名声维持得很好,忽然要同已故原配和离,这错处自然落到晚晚头上。

    族老们的面色始终不好看,直到主事人的念出和离二字,有人站了出来。

    “和离?暮凌志,你大张旗鼓地就是要和离?这样的女子,做暮家下堂妇说出去都不好听,你还要和离?你愧对祖上!”

    “先前并未说是和离,我们都以为是休妻,凌志啊,这是怎么回事儿?你和大家说说清楚。和离,不可取啊。”

    晚晚漠然看着那群道貌岸然的人争执,一言一语都是刑具,把暮凌志架在火上烤,将他的名声面子烧得干净。

    时隔多年,大家早已忘了阿娘自带嫁妆,填了暮家的窟窿,再说休妻,暮凌志恐怕还能落个及时回头,为了风骨休了她商人妻子的好名声。

    暮凌志自然无法解释自己是被逼的,“柳氏生前于暮家有恩,虽是商籍,但明理知义,如今我暮家再容不下她,还是为她留一份体面,不至于死后落个下堂妇的名声。”

    “老弟,你这就不对了,我知你心软,可此等大事,不能这么想啊,柳氏”

    那人又要说些侮辱她娘的话来,晚晚出声打断。

    “诸位叔伯,”晚晚坐在帘后,一出声,大家都看了过来。

    她从帘后走出来,屋内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到。

    “成何体统!暮凌志!哪有女子进进进进进祠堂的道理。”

    “叔伯们息怒,晚晚自知不该出现,只是在后面见叔伯们对我娘和离之事不大清楚,所以出来解释一句。”

    “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暮凌志,赶紧叫人把她拉下去。”

    晚晚颔首示意,天水抱拳领命,揪着说话之人的胡子将那人拉出去,到门外时直接扔进了湖里。

    那些声讨晚晚的声音在落水声后,都停了下来。

    天水扔的那位是个八品官员,虽然没有上朝奏对的资格,但确是官身不假,暮凌志敢纵容女儿这般行事,只怕另有隐情。

    有人用眼神询问,暮凌志却垂眉吊眼,不敢吭声。

    晚晚继续说了,“我母亲柳氏在元鼎十九年嫁入暮家,彼时我还未出生,详情不可知,但嫁妆单子上明白写着,从扬州带来的金银财务,大半填了暮家亏空,此事,诸位叔伯应该知情吧。”

    底下的个喝茶咳嗽,洋相百出,却去人敢应答。暮氏一族当年的窟窿,当然不只是暮凌志这一家,她娘的嫁妆拿出去补贴了多少他们自己心里也有数。

    “今日我并不想算黄白之物,只是年前晚辈频频梦魇,都是母亲在耳边哭诉,她为暮家大夫人,生前苏氏和父亲之事她无意再提,可继室苏氏时时心中诅怨,在她灵位前出言讽刺,她在泉下不得安息,命我一定将她的名字移出族谱。晚辈也不想劳各位叔伯大架,只是做女儿的,不能枉顾亡母心愿,想我阿娘为暮家付出这么多,提个和离,不过分吧。”

    无人应答。

    毕竟是戳到了痛处。

    “暮凌志!跪下!”族长忽然发难,暮凌志立即跪在柳氏牌位前。

    “枉你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还在朝为官,竟容许妾室乱了尊卑,惹故去之人不快,苏氏此人不知礼数,违背暮家家规,你自己想办法处理了!日后柳氏的一应祭拜,都按正室的规制来。”

    “是,是。”暮凌志起身。

    “暮凌志纵容继室,扰了故人安息,按家规处置”

    “慢着,”晚晚带着淡淡的嘲讽,“苏大夫人固然有错,但我阿娘没有半分想原谅的心思,她的意思是,和离。”

    妄想将苏氏退出来当盾,守暮家安危,她可不会那么好糊弄。暮家真是能一分分让她失望下去。

    “晚晚,”暮凌志开口,“听族长的,苏氏我自会处置,你再忤逆尊长,当心连你也一起除名。”

    “除便除了,爹爹说要处置苏氏的话还少吗,十年饮冰,岂是一朝可暖的,今日必须和离。天水!”

    “卑职在此!”

    “带司官把暮家围了,今日这和离书不签,名字不划,谁也别想走出去。”

    “卑职领命!”

    此时,众人才注意到天水腰间的弯刀,皇城司特制,刀刀不留人。

    “已故之人和离,对你娘也不好,你何苦让你娘在地下还背上骂名呢?。”

    “您是没看清形势吗?”天水带着三分揶揄,“是柳夫人要把暮大人休了,名声什么的,谁在意啊。”

    天水手中弯刀点地,及刀鞘自然飞出落到她手里,“对付这几人,我一个足矣。”

    “族长,柳氏心意已决,就算了吧。”暮凌志看着那弯刀,吓得差点没跪下,他是吃过苦头的。

    皇城司出,无人敢置喙,老族长还解释着尊重死人遗志,全了面上的光彩。

    暮凌志当晚就被叫出去议事,挨了罚。说她纵容女儿和皇城司的爪牙鹰犬勾结,把自己院子清理干净。

    他有苦难言,既无法面对族中众人质问,也不敢得罪晚晚身边的天水。

    江南一趟,晚晚心胸开阔许多,名声不好又如何,翟行梭不也活得好好的,院子也清净。

    苏氏不敢再来她面前晃,没多久她就把她娘的灵位供奉到了清元观。

    东都春日来的迟,近几日天气回暖,观中游客渐增,院中香火袅袅,她祭拜出来,说要去白安药铺取钱,为阿娘供奉长明灯。

    天空划过一双雁儿,她双手合十,“阿娘,请保佑女儿接下来行事顺利,同你一样,身心自由。”

    白安药铺门口排两溜人,晚晚提前下车步行,让天水和月牙守着马车,免得被人偷抢。

    蓝心恋恋往后看了一眼,才跟上晚晚。

    “怎么?舍不得天水?”

    蓝心摇头,“姑娘有自己的事,蓝心知道,就是天水真心待我们,这么做倒像是骗她。”

    “天水对我们好是因为她的任务,她护这我们没错,但我们的一举一动,她也会如实报给北檀君,不是一路人,相安无事过着便好,你莫要失了自己的心。”

    “奴婢明白,不过好些日子了,北檀君怎么也不着急定亲的事情,最近好日子不少啊”

    “小主人!”于赞放下手中药材,柜台后出来,“等了您好些日子,终于来了。”

    “诶,你这打扮。”

    晚晚眼中流露出赞赏,于赞头戴纶巾,穿一件深灰色长衫,右侧挂一个黑金钱袋,先前褐色短打衬托几分匪气收在心里,扔到大街上,俨然一个东都商人。

    “嘿嘿,”于赞骚骚后脑,“这不是入乡随俗嘛,张叔把身份也给做好了,保证看不出是从扬州来的,另外两个兄弟在酒楼找了长工,等小主人吩咐呢。”

    “以后叫姑娘即可,我现在是中书省左谏议大夫暮凌志之女,你是受我恩惠,帮我搭理铺子的人流民。”

    有人买完药从出来,向于赞点头致谢,里头要钱依序摆着,有人看诊,有人抓药,有模有样地经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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