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荫密匝,黄花褪半,结了些嫩绿的豆果串。家里头窗前的梧桐正在零落,这里却仿佛绿来迟了,春去晚了。

    梦迢心情大好,将银子瞧一眼,“还用称?你要借我银子,未必还会缺斤短两不成?”

    这里收捡好,朝窗户里喊彩衣,“玉莲,你把银子收到屋里去。”彩衣端茶出来,抱了匣子,她又嘱咐,“锁了搁在床铺底下。”

    彩衣抱着匣子踅进厢房内,董墨嘲笑了声,“锁了搁到床铺底下,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真进来个贼,一瞧就晓得你锁的是银子。”

    梦迢起身往厨房里去,去端点心碟子,拔高了音调,“就是求个心安,要真进来个贼,我们姊妹俩能有什么法子?”

    董墨稍稍后仰着腰背,从门框里望着她。她旋着裙在架子上寻碟子,虚笼笼的发髻里缠着绿布条,下颌仰着,拉出秀丽的弧线。

    片刻端了点心碟子迤行出来,搁在他面前,嘬了嘬指端的点心渣,“章平,你等我写个欠条与你。”

    章平,章平。

    这两个字打她口里喊出来,总有悠悠的海天阔地的神怡,叫董墨想起张孝祥的一句:满载一船秋色,平铺十里湖光。波神留我看斜阳,放起鳞鳞细浪。明日风回更好,今宵露宿何妨?

    他将一条腿长长地斜抻出去,懒洋洋地拣了碎成一半的桂花糕入口,“欠条写几时还?”

    梦迢怔了怔,有些作难地拂裙坐下,“那我可一时还不清,只好手上有多少先还你多少。至于几时有,我还是说不清。不过总不会赖你的账就是了。”

    “既然说不清,还打什么欠条?”董墨拍拍手上的点心渣,举了土陶盅呷了口茶,“我看你也替我做些衣裳。我打京里过来,一切行装都是从简,冬春两季的衣裳带得并不多。你替我做一些,就算折抵欠款。”

    梦迢两只眼往他身上照了照,“你穿的料子,我可买不起。”

    “料子我出,你往我那里去,量了尺寸,拿了料子回来裁制。”

    梦迢把手打桌面上伸过去,掣他的袖口细瞧里子上头暗暗的云纹。隔着赤朱的薄纱,看不大真切,银线隐隐勾勒,她的眼波也随着走线婉媚而行。

    行到最崎岖处,她轻轻抬了眼皮,“你这衣裳上的绣活可都是精细活,不是市面上的裁缝师傅做的吧?是宫里的师傅做的?我的针线可远不如这样细致,我做了,你穿得出来?”

    她进一寸,董墨便退一寸,将手臂微不可查地让了让。他晓得她有些故意,故意来拉扯他的衣裳,故意凑这样近,故意将她的美貌在他眼皮子底下显露无遗。

    他猜测着她的目的,心有余慌地警惕,将袖口随意理着,半低着眼,“衣裳不过是穿,只要合身,别的有什么要紧?”

    梦迢却想,当然要紧!贵的料子轻柔,不刮皮肤,精细花纹衬得人也高贵,好衣裳,连一株野草也能烘托得芳华绝代。但她不能讲,她得维护“张银莲”式清丽脱俗的态度。

    她违心而叹,“你讲得不错,好料子坏料子都是给人穿的,也不见得穿好衣裳的都是好人。”

    董墨不吭声,沉默着,不避讳地睐目看她。被她察觉,也睐他一眼。他笑着把脸垂一垂,倏地问:“你认不认得一个叫张漱的女人?”

    蓦地问得梦迢发蒙,还真就认真地回想了片刻,“仿佛没听过,怎的?”

    “你与她有点像,也都姓张。”

    梦迢嗤笑了一声,“天下姓张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就见得我认识她?”她狡黠地眨眨眼,歪着脸调侃,泄露一丝轻蔑,“张漱是谁呀?你的相好?”

    这个神态,张银莲的“躯壳”里便涌动了些梦迢式的轻浮诡诈,困在素净的粗布麻衫里,有种别样的艳媚。

    董墨的回答却与她想的天差地别,“是我母亲。”

    据孟玉所讲,董墨的母亲与人私奔逃家,许多许多年了,仍然不知所踪,是个人人唾骂的荡妇。

    她敛了调侃的笑意,搦动着腰在凳子上扭了两下,略微有些不自在地讲了句笑话:“这样大的男子汉,出门在外还想娘?”

    他没回应,高高的个头屈在那矮矮的小杌凳上,双膝陡直地弯着,整架骨头顿挫锋利地曲折。但眼色几如日落沉下去,说不清的柔软黯淡。

    梦迢心里想到她那个不像娘的娘。打她记事起,老太太最在意的便是吃穿,家务一概不理会,待她也不大嘘寒问暖。说得最多的,就是那句:

    “梦儿,你记着,这世上连爹娘也不可靠,男人更不可靠,只有银子最可靠。”

    她无从检验那话里的真伪,因为自她长成人,她对男人也没有一句真话。一个骗子要去验证世间真假,这岂不是天方夜谭?

    她感到心酸,忽然想对董墨说句没要紧的真话,“桂花糕,你再吃些。我别的点心都平常,就爱这个。”说着自己捡了一块送口。

    挑起了董墨一点异动。他明白,她对他说得那些难辨真假的话里,这一句一定是真的。

    再坐小半个时辰,董墨辞将归家,与梦迢说好了,下旬往清雨园去拿料子量尺寸。

    梦迢将他送到门首,阖上院门,便是天壤茫茫,四下寂然,显得墙外粗俗的谈笑欢欣分外清晰。

    像是几个媳妇坐在一处选豆子,晒咸菜干,市井里说说笑笑的热闹与家中丝竹管弦的喧嚣又有不同,这是另一种踏实的热闹。

    热闹里,倏闻隔壁“哎唷”一声,一个女人扯着嗓子嚎哭起来,伴着一阵砸锅摔碗震天响,将梦迢惊得抬头朝槐树后头的墙头望过去。

    彩衣磕着一把瓜子解说,“又是隔壁两口子打架。”

    烟火人间的热闹就是这点不好,一地贫贱的苦楚。梦迢眼里顷刻点上沧桑的冷漠,攒了攒蛾眉,拔裙起身,“我家去了,家里还有一桩要紧事等着我。你就在这里候着董墨,不要出去乱跑跳,有事往家回我,可晓得?”

    彩衣应着,送梦迢出去。打巷尾转过两条街,便是家宅。

    日影西坠,东园里开了席,叫了丫头来问,是孟玉请的两位大人并家中留住的那位泰安州知州庞大人。

    那厢酒席设在湖心大亭子里,梦迢换了身衣裳赶着去,果然见三位大人并孟玉围坐席上。身边皆有花颜陪坐,是落英巷的妙妓。

    梦迢挽着披帛向孟玉那席上过去,渐渐把三席的目光都牵引过来。冯倌人陪坐孟玉身后,见着梦迢,忙起身行礼,“太太在家?方才还说要进去里头请安呢。”

    “姑娘客气,坐着坐着!可别见我来了,就横不是竖不是的。要这样,我可去啦。”

    冯倌人腼腆福身,落回杌凳上去。梦迢虽嫁了孟玉后,鲜少应酬,但有些个常来往的大人倒是见过她的。

    席间就有位年长的捋着须起身,大老远隔着席面递了一盅葡萄酒过来,“哎唷唷,老朽就说,今日的太阳怎的照得人心里暖洋洋的,原来夫人过来!许久不见夫人芳面,贵体一向安康?”

    梦迢也不扭捏,搭着孟玉的肩接了那酒盅,一口吃尽了,朝席面上倒一倒,“您老人家几时也说起这些客套话来?宅内事多,忙着打理那些琐碎也忙不过来,不敢往前头再来了,只怕我慌手慌脚的,叫各位大人见笑。今日是听见我们老爷请的您几位,不敢不来拜见。怎么,您老人家这是罚我的酒?”

    这位老大人险些笑倒了两颗牙,只管眼迸彩光地在梦迢身上照,“这是敬酒,哪里是罚酒呢?夫人可不要误会。”

    孟玉像没瞧见他那双不规矩的眼似的,吩咐丫头在身边添了根杌凳,向席上应酬,“荆室一向牙尖嘴利各位是知道的,可别见怪。她昨夜犯起肚子疼来,我不过白问她一句要不要紧,她劈头盖脸就将我骂了一通。这脾性发起来,从不管是家里外头的,逮谁骂谁,你们说我屈不屈?”

    众人轰然一笑,那老大人仍旧坐下安席。里头有个年轻的,大约不到三十的年纪,行容斯文,面目清隽,想来就是那庞大人。

    这庞大人常驻泰安州,初见梦迢,还不知梦迢与官场上这些人微妙的干系。心里还犯疑惑,怎的妇人家,倒往外头男人席上来?

    思来想去,怕场面尴尬,便发着讪起身搭腔,“夫人是哪里不好呢?妇人家肚子疼可不是小毛病,还该请个要紧的大夫来瞧瞧才是。”

    梦迢媚冶内含,“我也不晓得,请了大夫来瞧,也瞧不出个道理。唉……只恐怕,”

    她将腰一软,跌坐在孟玉侧后边的杌凳上,脸歪枕在孟玉的肩头,斜挑笑眼,“只恐怕,这就是戏文里说的‘相思成疾’吧,谁说得清呢?”

    这话明着是对孟玉讲,可庞大人却叫她那眼尾勾得心猿意马。满席上睃一眼,最终落在孟玉面上。孟玉仍似没个警觉,噙着酒盅向席上温雅地笑着。

    梦迢那双秋波继而在庞大人身上风流滚动,嗓音懒懒的,“庞大人,傻站着做什么?坐呀。”

    庞大人到底年轻,哪里经逗?人虽落座了,一颗心却又疑又乱地落不停,七上八下地跳着。

    再窥梦迢,正与孟玉咬着耳朵说话,偶时咯咯地笑两声出来,流融进岸上的苏笛昆腔里,像个独挑大梁的花旦,把岸上唱戏的那些莺声燕噎都压了下去。

    她没再看他一眼,手毫无顾忌地搭着孟玉的肩,脸悬在他脸畔说话,说的什么听不清。却像有一热乎乎的兰麝香气吹进庞大人耳朵里,使他浑身打了个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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