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  叶峥被这一消息砸得差点没回过神来,回京,谁回京,  他回京?

    然后就是,怎么回京了,  干什么回京,  雁云之地甚好,我都打算带着一家老小在此扎根养老了!

    但很快,团团围上来庆贺的人鸡一嘴鸭一嘴地恭喜吉祥话就把他包围了,  弄得他没空愣神了。

    因着调令来得突然,且卡在十月底这个时间点上,越耽搁路上就越冷,  即便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叶峥家里还是开始张罗着收拾东西了,  到底有老有小呢。

    叶峥从外头进来,云府是闹哄哄的,  仆人们用了这些年,主家待他们仁厚,面上是不舍,  行动上却还是干净利落,  不折不扣行使着草总管要求他们的“站好最后一班岗”的使命职责。

    一大家子住了几年,宅子里是多了不少东西,  云府并不是云家宅邸,  算是公职人员的福利,但云家人把它维护得很好,  里头东西也很爱惜,  一点都看不出实际有年头了。

    家里大件是带不走的,  除尘洒扫擦洗干净,重新归位,下一任知州看得上就可以接茬用,不愿意的话就买新的,即便是卖了二手,成色上也绝不输的,连后院牲口棚余衡也担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这些杂活早不用余衡亲自做了,但他主动出力,也没人敢撵他。

    叶峥走到花园,安儿正站在水亭里发呆,然儿在投馒头喂锦鲤。

    见了叶峥,安儿抬头问:“爹我们真的要举家搬迁去京城吗?”

    叶峥走进水亭,故作轻松道:“怎么,舍不得了,不过你爹升官了,难道你们不为爹开心?”

    安儿理智道:“爹升官自然是开心的,但我们在这住了那么久,不舍也是不舍的。”

    不舍也正常,来雁云的时候,正是他们会跑会跳能闹腾的年龄,这间宅子承载了小哥俩多少童年记忆啊,连大人都有点舍不得,何况小孩。

    然儿忽然提了个没脑要求:“爹,我们能不能把湖里的鱼带去?”

    叶峥黑线:“此去京城何止万里,这么多鱼你想怎么带?”

    然儿遗憾道:“我想不到,不过我还以为爹有办法呢。”

    叶峥摸摸他的头:“乖崽,你爹是人不是神。”

    “好吧。”然儿耸肩。

    叶峥又纠正他们:“对了,我们这次是回京,不叫搬迁去京,你爹我和你们阿爹包括阿爷阿奶,还有你们两个,籍贯上都是北地人,当年来雁云才叫举家搬迁,现在去京城,那叫回家,我们要回家了懂不懂。”

    又循循善诱:“你们都是出生在北地的,三岁才来的雁云,有没有印象?当年咱家还在巷子口摆小食摊赚钱呢,有时候你们阿爹忙了,爹就带着你们……”

    在叶峥的讲述中,安儿然儿都朦朦胧胧回忆起了三岁之前的时候,依稀记得京城那栋大宅,没有雁云这里宽敞,但也有个小花园,花园旁有个小池塘,没有这里大,但也养着锦鲤。

    离得花园不远就是厨房,厨房的烟囱总是冒着白烟,厨房里也整日飘出馋人的食物香气。

    冬日的时候阿爹和爹抱着他们打雪仗,在收割完麦子的田里的跑来跑去,有一股烧荒的烟火气,京城外还有个温暖的大庄子,冬日里开着艳丽极了的菊花,远山似墨,琉璃瓦上还挂着透明长长的冰棱……

    想起来了,那是京城,他们记忆里最早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啊!

    他们现在是要回家了。

    如果叶峥知道小哥俩是这样想的,估计还会纠正他们,其实你们最早的家也不在京城哦,在溪山村。

    不过那实在太小了,安儿然儿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就被抱着到了京城,婴儿能有什么记忆呢,所以其实说京城那栋宅邸是记忆里最早的家倒也没错。

    孩子的情绪都是很好转移的,一旦从出远门变成了回家了,心理上感觉大不同,那不舍也变成了仅仅对于生活在一个地方久了的不舍。

    叶峥于是抓紧时间,该交代的交代,该安排的安排,好在这摊子事早就理顺了,从去年起具体实施就全盘交给下头人了,他不在倒也不怕出乱子,比照从前该怎么还怎么就成。

    云清那边要交代的事情略多一些,好在手底下都有可靠人,也不用时时管着,他即便去了京城,总管着整体脉络,倒也不怕运转失利,无非是从前雁云是商务中心,以后云清去了京城,京城变作这个商务中心而已,下头人一年一次要去京城报账的。

    家里头草哥儿和云爹云罗氏收拾东西,外头叶峥云清理事办结,忙忙碌碌到了十一月初,终于是都妥了,他们也要出发北上了。

    离开那天,全雁云,包括雁云附近村镇的百姓都感念叶峥为官的恩德,来送别叶府尊,噙着泪花是跪了一地。

    叶峥不断朝他们挥手:“起吧,回了吧,乡亲们不要跪了……”

    唯有这件事,乡亲们不听,还是跪,更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云罗氏和草哥儿也跟着抹眼泪。

    两小只也是瞅着马车外泪眼汪汪的。

    本来叶峥和云清也挺有离愁别绪的,这么着反而对视一眼,无奈了,各自安抚不提。

    离开雁云城上了官道,就和早等在那里的商队汇合了,一路跟着商队走,三天就离开了雁云,到了岭南地界。

    岭南那边早早得了信,又是重复一回,好在岭南百姓对叶府尊还没有生出日日住在一块的情谊,那送别强度不像雁云城百姓大,没哭,跪拜后是目送着远去了。

    安儿小脑袋一直盯着马车外,直到后头人变作一列黑点瞧不清了,才若有所思缩回来。

    “他们如此感念爹爹,是因为爹爹是个好官对吗?”

    叶峥难得谦虚表示:“这个好官孬官吧,自己说了不算,爹哪能自夸自己是个好官呢?”

    意思自己说了不算,百姓不舍的表现你们自个儿看。

    “我相信爹肯定是个好官。”

    然儿斩钉截铁。

    叶峥嘴角咧到耳后根,心里可美了,嘴上还要再假惺惺谦虚两句:“不要这么说啦,虽然说的都是大实话,但你们这么夸爹,爹会骄傲自满的!”

    安儿然儿:“……”

    好吧,爹还是那个厚脸皮的爹。

    马车顺着最宽阔敞亮官道一路北上,随着地理气候变幻,逐渐地那单衣就换成了两层,又变成了夹棉的,最后穿上了袄子。

    这回赶得有些急,紧赶慢赶到了京畿地区已经十二月初。

    地上、树上、屋顶上,都是厚厚的积雪,西北风呜呜地刮,马车里燃了炭盆温度不低,车帘是厚厚隔热的毡,风吹不进来还好,不过人一旦要出去,就要再加一件毛皮风,不然很快就叫风吹透了,这么着说话时候那口中白气还是一阵阵冒。

    瞧见京城的城门了。

    上回和云清单独回来,因着心里有事,没顾上细看,现在带着家当,带着一家子回到京城高大的门楼下,那种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感觉是格外浓烈。

    叶峥马车才一进城,没走了几步就停下,走了几步又停下,这么走走顿顿好几回,马蹄才重新顺畅嘚儿嘚儿起来。

    余衡在马车外回说是各府小厮奉了主家的命令,这几天等在城楼前,问名是叶大人的车驾,好赶着去回的。

    陈风则细细说了是哪几家,其实不说叶峥也知道,肯定有周谢闵三家,还有王家,古代不比现代,一个电话就能掌握行踪,就算大致推算出行程来,中间差个几天很正常,日日都派小厮来守着,就是不想错过,第一时间进城了好知道,这是兄弟交情,叶峥也很承情。

    回到松柏巷子那个家,果然,王家早预备好一切了。

    叶叶峥他们马车刚停,王府内管家就迎上来奉承了。

    一路舟车劳顿,大家也没有那个寒暄的心情,屋内有热水热饭热炭盆,大家各自吃了喝了,快速做了个卫生就上床歇息了。

    这一觉睡得是很坦然的,知道叶峥他们进城时间就行,并不会有人这么没眼色马上就来拜访,总要让人歇过劲儿来才能开始交际的。

    隔天叶峥醒来得晚,起床的时候,屋内屋外指挥着忙碌的就不是王府内管家,而是精神饱满的草哥儿了,这又不是第一回搬家,住惯了的屋子重新搬回来,马上就可以着手安排事项的,小豆子也被他阿爹指使得团团转。

    云清也很忙,屋子虽不用修整,但各处空荡荡的,东西要归置,重新买使唤的人也要新买。

    好在像草哥儿陈风余衡阿奎几个得力的都在身边,草哥儿把纳伢也带来了,至于下头厨娘门房小厮针线上的奴才,买起来也不费事。

    呼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叶峥对着小花园伸个懒腰,就投入到全家总动员的繁琐中去了。

    三天后,总算一切踏上了正轨。

    宫内来了个小太监,说逢圣上口谕,请叶大人入宫一见。

    叶峥知道早晚有这一朝的,换上官服就去了。

    一路上,那小太监并不自诩是服侍圣上的人就板着脸,反而是笑着和叶峥说话凑趣。

    叶峥自己一肚子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应和着,漂亮的脸蛋不笑的时候都是凌厉线条,显得有些难以亲近。

    那小太监咬唇看了看叶峥,见他不爱说话,就罢了讨好的心思,安安静静带起路来。

    平素听圣上潜邸的人说,叶大人为人是和蔼可亲的,故而他花了心思把这宗差事揽到手,想着路上好和叶大人搭讪搭讪,能混个脸熟以后也好有个靠山,谁知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叶大人长得比那传说中的更好,可这脾性,看起来并非那么和蔼可亲啊?莫非是潜邸那些人骗他?

    叶峥并不知身旁这个小黄门在转什么心思,时隔多年再度踏入起居殿,他的心思是复杂的。

    主要是,他一时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建平帝水恒。

    无论当年在溪山村,还是后来入京,到雁云,水恒在他跟前都表现得像个温厚的兄长形象,哪怕叶峥初时不愿和这些个皇亲国戚打交道,后来也在水恒的以诚相待下慢慢卸下防备,把他视作一位兄长,同他结交,兄弟相称。

    如今,兄长一跃成为君主,叶峥不清楚再见之时,水恒会以怎样态度对他,是君主对臣子,还是主子对奴才?

    想了一路烦心事,直到走进起居大殿,叶峥终于收拾好杂乱情绪,并做好决定,无论水恒态度如何,他叶峥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地位,他的水兄不是水兄了,是君,是王,而他叶峥,是臣,泾渭分明。

    “圣上就在里头,叶大人进去吧,小的退下了。”

    叶峥深吸口气,掀开明黄纱帘,里头,建平帝正伏案写东西,听到动静后看过来。

    叶峥没有等他开口,几步上前就要跪拜:“臣叶峥,参加今上!”

    谁知这膝盖还没磕到地上,身子就被人扶住了,建平帝丢下笔飞奔下来,用一双大手拦着叶峥的肩,神情里有些许不赞同:“阿峥,面见兄长罢了,你怎的还来这套?”

    叶峥一本正经还要跪:“今上是君,叶峥是下臣,臣子面君,岂有不跪之理?”

    建平帝无奈摇头,把他搀起,哄道:“好了好了,朕就当你跪过了,快别做这样子,过来替朕看看这折子……对了,阿弟一路可好,云清夫郎可好,安儿然儿可好,家中二老可好?”

    ——还真是个敦厚之君,完全不顾及身份变换,对待叶峥的态度一如往前。

    叶峥腹诽,别说义兄弟了,皇家亲兄弟面圣还不是要跪,譬如五皇子六皇子,哪个敢见兄不跪?

    不过,四个可好中的诚挚,到底还是冲淡了君臣这道沟渠隔阂。

    叶峥又不是膝盖直不起来,见建平帝神态形容还是同在雁云一般,不似作伪,也就顺势站直身体,应了这问候:“除了北上吃了些雪风外一路都好,家里人也好……圣上和娘娘这段时间怎么样,还有诸位皇子们……”

    建平帝面上带笑:“我们也都好,只是许在雁云住久了,酷暑时分有些苦夏,不过等阿峥你们送来的鲜果进了宫,慢慢吃着胃口就开了不少,对了,阿峥怎不带夫郎和孩子一块儿来,淑儿前天还跟朕念叨说想孩子们了,没有安儿逗着,小五这孩子也愈发闷了,一整天都没有几句话……”

    说着说着就有些感慨:“哎——可算是回来了,朕是真想你们啊!”

    叶峥轻快一笑:“以后圣上若不把臣派去外地做官,臣一大家子可不就天天待京城烦着皇上了?”

    “烦着好,朕乐意烦着,阿峥你是不知道,自从坐着这位子之后,朕才发觉出来从前的日子有多逍遥快活,现在每天一睁眼就有处理不完的政事,朕想寻个由头出京散散,话还没说完呢,那臣子侍从就哗啦啦跪了一地,你都不知道朕现在有多怀念当初在雁云,咱们两大家子人趁着春日好风光一同出游的时光……”

    “哪里说得如此,不说别的,就说各地避暑行宫不就是为着圣上出游建立的么,等圣上把这一摊子事捋直了就有空了。”

    建平帝点点头:“对,是这么回事。”

    建平帝想起什么又道:“人前就算了,以后私下相处的时候,阿峥就不用行跪礼了,原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知道建平帝正是满腹重逢喜悦之情的时候,叶峥也不犟,建平帝怎么说他就怎么同意。

    反正时间长着呢,万一以后建平帝若改变了心意,叶峥就会顺势改变对建平帝的态度,人是活的,随机应变就行。

    寒暄了一会,建平帝想起正事来:“阿峥,你来看看这个折子,最近北边不大太平,那戎狄冬日里缺吃少喝,常进犯我大启边境打谷草,他们游牧民族又没有大本营,随来随走,甚是烦人……”

    刘瑞端着茶水,悄悄在纱帘外候着,心里是惊奇连连,这些时关于这位叶峥叶大人的风言,刘瑞也听了不少,原来心里还有点不以为意,他刘瑞伺候了今上几个月,从没有听今上口中提到这个名字,何至于就像朝臣说的那样,是先帝爷留给今上的辅国之臣,今上同他关系匪浅了,这些大人们无非就是仗着今上脾气好,随意揣测罢了,根本做不得真。

    如今亲眼见了,却是信了个十成十。

    刘瑞从未见今上这么开心过,今上是脾气好不错,但脾气再好的圣上,他也有圣上威仪,可是在叶大人跟前,瞧瞧圣上这殷勤样子,是嘘寒问暖,又时不时问叶大人渴不渴饿不饿,需不需要什么东西。

    弄得他这个圣上跟前第一贴身总管,是亲捧着东西守在门口,是寸步不敢离,生怕离了半步,里头又有吩咐了,这还不是叶大人有吩咐,明明就是圣上替叶大人吩咐。

    这样的君臣相处之道,恕刘瑞见识浅薄,那是从未领教过。

    好在,能从众多太监中脱颖而出服侍今上,刘瑞也不是那等笨的,紧赶着吩咐其他内侍们不要外头去多嘴多舌,自己侍立着安静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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