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竹篾划伤手,在村里人眼中只能算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但无奈叶峥的手纤细又晶莹,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伤口在上头也就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按说他明明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也不知为何手上这样细嫩,也许这就是读书人和庄稼汉的区别吧。

    云清心疼地对着太阳替他拔掉竹丝,确认过割伤处没有脏东西残留,这才从堂屋内取出一小罐刀伤药来涂在叶峥那道割伤上,又用干净帕子给他把手包起来。

    整个过程里,叶峥嘴里不停发出嘶嘶的声音,眼眶也有点热热的。

    气得叶峥直在心里骂自己矫情,可是生理反应又忍不住。

    这具身体不知怎么搞的,对疼痛仿佛格外敏感,泪腺也格外发达,屁大点小事就湿了眼眶。

    叶峥前世上网的时候听人说过有种叫泪失禁的体质,明明不想哭的,生理反应又由不得自己,无论是吵架还是怼人都没气势。

    他从前还以为这是网友开玩笑的,哪有这种东西,现轮到他自己赶上,这才有点信了,大约这具身体就是所谓的泪失禁体质吧。

    云清替他裹好伤口一抬头,就对上叶峥巴掌脸上水当当的大眼睛。

    云清自个儿打小就是个坚强的,无论小时候调皮捣蛋挨云爹的打还是挨云娘的说,他从来都不哭,也对那些动不动哭哭啼啼的哥儿小子十分看不上。

    谁知叶峥眼里含的那两滴水却仿佛融进了他心里,让他在心疼的同时,又升起一点无措。

    想要拍拍叶峥的头,又担心将他的眼泪拍出来,只好又编蜻蜓、又编蝴蝶,还许诺等他伤好带他去镇上玩,带他去看小鸭子什么的。

    还真把他当小孩哄了!

    叶峥只是眼睛包不住泪,心灵并没那么脆弱,三言两语就给哄好了,只是吃一堑长一智,伤好之前再不敢朝竹篾伸手了。

    他十分不解,云清的手摸起来也不粗糙,怎么经得住竹篾这么造呢。

    云清便把手拿给叶峥看,叶峥仔细端详才发现云清食中二指间覆盖着层薄茧,摸起来硬硬的,显然是常年编制劳作所致,不过正因为有了薄茧的保护,加上一点技巧,竹篾就被拿捏了,十分听话。

    云清又演示给他看捋竹篾的技巧,细细讲解怎么才能防止被割伤手。

    叶峥点头的同时,内心不由升起浓浓的敬佩,这年代家家户户都会编一点小东西,竹筐并不值钱,辛苦编完挑到镇上,也只卖一个铜板一只,付出和所得完全不成比例,可是为了补贴家用,云清还是天天编这竹编。

    一想到云清编一下午竹筐也只卖得几个铜子儿,而叶王氏那恶妇张嘴就是三十两。

    三十两啊,云清得不眠不休编多少竹筐啊!叶峥胸口堵得慌,一口气怎么都下不去,琢磨着得想个什么法子把那钱弄回来,就算丢水里听个响也不能便宜了叶王氏那婆娘。

    傍晚,云爹云娘从自家地里归来,先在墙根下蹭干净脚上的泥,又用云清端来的水净了手脸。

    一扭头见叶家小子在院子里坐着。

    云老爹点点头:“是该出来透透气,总躺着身子容易虚。”

    又见叶峥包着手,奇怪地看了一眼:“这叶小子的手又怎么了?”

    那天没见着他伤到手啊?

    云清解释:“下午被竹篾割了一道,涂了点刀伤药,怕他乱动伤口不肯好就多扎了几圈。”

    云爹:“……”

    啥玩意儿,被竹篾割了一道就用刀伤药?

    还包这个粽子样?

    好家伙知道的这是被竹篾划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被□□砍了呢!

    一个小子,这也太娇气了。

    不成,他得说说他,教他点身为男人的道理!

    此时云清已经进了厨房给云娘打下手了,院子里就叶峥和云爹两个大眼瞪小眼。

    叶峥不知道云爹瞪着自己是要干嘛,但干坐着不说话也不礼貌。

    深吸口气,叶峥主动开口:“爹,您下地辛苦了。”

    云爹:“……”

    这么自觉,已经叫上爹了吗?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云爹也不好不应,干咳一声:“好,咳……干惯了也没啥。”

    这一说话,就被打断了思路,他刚才想说啥来着?

    于是又是一阵大眼瞪小眼。

    然而还没等叶峥搜索枯肠找出点话题增进准翁婿的感情,云爹已经背着手进屋了。

    算了,虽然娇滴滴地不像个汉子,但长得好看,说话也好听,云清既然吃这一款,他这做长辈的也别在里头掺和,随他们去吧。

    叶峥见状耸耸肩,用一只手搬起小凳子拿到厨房门口,坐着等他家云清出来。

    云爹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从云清十三岁起他就做好了当一个家翁的心理准备,后来云清姻缘不畅,云爹急得不行,觉得他的清哥儿这么好,怎么那群小子就和瞎了眼似的看不见呢?

    现在终于等到个小子主动喊他一声爹,虽是花了三十两的上门赘婿,云爹也高兴。

    高兴之余又惆怅,为啥偏是这么个娇嫩嫩的小子呢,篾片划了手都要小题大做成这样。

    看这身无两二肉的架势,等他和老婆子眼一闭,清哥儿真能依靠这么个人过日子吗?

    晚饭是简单的三菜一汤。

    一盘油渣熬菘菜,半碗昨天没吃完的兔子肉,一碟酸豆角,汤是豆腐汤。

    这就体现出一门手艺的重要性了,云清学了云爹年轻时的本事,在山里下套时常能捉个兔子捉个野鸡什么的,在人均食肉量严重不足的溪山村,凭着这手艺,云家饭桌上时常还能见点荤腥,但再多也没了。

    其实也不独溪山村,整个大启朝的乡村都是一样的情况。

    虽然天下还算太平,天子在税务上也不苛刻,但古代生产力就摆在那儿,看天吃饭的农民总是最辛劳又最困苦的,哪朝哪代都一样。

    夏天黑得晚,一家人借着天光埋头吃饭,省了灯油钱。

    云爹云娘和云清前面的碗都是一样的,杂粮饭外加一个窝窝头,只有叶峥跟前放着一碗米香四溢的白米粥。

    白米在这年代可是好东西,一斤白米可换两斤杂粮,农人虽然种稻,但收了白米往往只舍得留一点给自家,其余都卖给米行,换成两倍的杂粮日常吃用,只有家里来了稀罕的客人或者重要日子,才舍得将白米拿出来煮饭吃。

    云家的田地不算多,收成也少,但云家人口也不多,老两口正值壮年,又有个成年哥儿,还有打猎的本事,比起村里其他人来日子就显得好过些,一年里吃白米饭的日子比其他家多点。

    但最近不是因着花出去三十两“彩礼”吗,云家这几天就又吃上了窝窝头和杂粮。

    不过无论云家人自己的伙食怎么变,叶峥跟前总有一碗稠稠的白粥。

    前几天叶峥出不了屋,三餐都端到房里还不觉得,如今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就显出他的特殊待遇来了。

    这些叶峥心里跟明镜似的。

    之前那是没办法,哪有吃着别人端来的饭还挑三拣四的道理。

    现在叶峥已经可以下床,在院子里坐了一下午也不觉得疲倦,就决心不能再搞特殊化了。

    想到这里,叶峥将跟前的白粥碗推到桌子中间,另拿一个碗打一勺豆腐汤,夹起一个窝窝头咬了一口。

    虽然入口的瞬间被窝窝头噎了一下,但他连喝两大口汤咬牙咽了下去,边吃边对云爹云娘道:“爹娘,我现在身子好了,可以和大家吃一样的饭,以后不用单独给我煮白米粥了。”

    这脱口而出的称呼让桌上其余三人都呛了一口。

    但看他开口叫得那么自然,仿佛天经地义似的,自家三人若反应太大,就显得还不如这个赘婿大方了,只得默认了这个称呼。

    云罗氏更是泪眼汪汪地哎了一声,她一个妇道人家,想这声娘太久了,自然比云爹感性。

    原本还瞧着叶峥瘦不拉几的不是很满意,等叶峥睁着黑葡萄大眼叫了一声娘,云罗氏当即母性泛滥,擦着眼:“你身子弱,该多吃些白米粥补补,我们不要紧的。”

    叶峥是个顺杆儿爬的,见岳母如此,当即放下筷子执起云罗氏的手,也感性道:“娘下了田回来还要煮饭,煮一种不够还要煮两种,我主要心疼娘,怕娘太辛苦。”

    此言一出,云清本想扶人的手放下了,扭过头去肩膀一阵抖动。

    云爹更是捂着腮帮子,酸倒了一嘴老牙。

    瞧瞧这说得是什么话哟,我心疼娘,怕娘太辛苦。

    这么酸不拉几的话是从一个小子嘴里冒出来的吗?连村里最会撒娇卖萌的大闺女当着一家子人恐怕都说不出这话。

    这是大实话,村里人大多口齿木讷,或者噼里啪啦暴豆子似的一顿,对家人的关心多用实际行动表达,让他们下田拉一天犁容易,对着亲近的人说句软和话,那就千难万难。

    可叶峥是什么人,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新新人类,就算他从前因为亲缘淡薄没怎么跟人撒娇卖乖过,但那主要是没什么机会也不想,不代表不会。

    也不知怎么的,现代社会交通便利,通讯也发达,他愣是觉得人和人的距离很远,和谁都谈不上真情实感。

    然而来到这里不过短短几天,虽然身子一直不好,日子也穷,但他一直漂泊着的心就和吃了定心丸似的,安定了下来,也愿意显露自己的真实一面。

    这大约和他第一眼看到云清就喜欢,想和人家过一辈子是一个道理。

    就是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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