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案调查了近一个月, 线索凌乱不堪,海洲太平了太久, 尤其是商会这样和气生财的地方, 谁会想到有人会去里头埋炸药呢?受害的范围又太广,从各家的关系入手去查,千丝万缕, 难以梳理,在商场上混, 仇家实在太多了。
这么大的爆炸案,死伤的还都是海洲商界的人物, 民众们恐慌, 上头压力也大, 巡捕房们无奈之下抓了一批地痞流氓, 屈打成招直接枪毙了事。
案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了,至于谁还要报仇报冤,反正他们管不着,也不想管。
“我就知道那群饭桶除了会收钱办事,什么都干不好,一群废物!”
孟庭静咬牙切齿地坐在病床上道。
他这人,倒真不负宋玉章对他命硬的判断, 恢复起来很快, 宋玉章是看着他从面色苍白病怏怏的模样到现在能坐在床上对着自己的属下骂得狗血淋头。
不错,看孟庭静如此有精神, 他心中也甚是安慰。
当着宋玉章的面,孟庭静没怎么发火, 很不耐地叫人滚。
等人真滚了, 他又换了副和颜悦色的面孔面向宋玉章, “今天鸽子汤你吃得挺干净,明天要不要再吃?”
宋玉章身体好,也恢复得不错,手掌压了下腹部,他是肺腑受伤,但肺腑正在恢复,不好触碰,不碰又觉得难受,所以他现在养成了个摸肚子的习惯,在孟庭静的眼里,看上去很像是在犯馋,孟庭静情不自禁地一笑,宋玉章看他笑得莫名其妙,道:“不了,吃多了腻。”
孟庭静“哦”了一声,想他馋还不好意思说,真是怪可爱的。
养伤自然不是什么美事,然而孟庭静的确是愉悦了,这段时间以来,他同宋玉章朝夕相处同吃同住,经常两个人独处交流,并且很少吵架。病痛对于孟庭静而言,根本不值一提,他不在乎任何身体上的损伤,只要心灵上得到安宁,他便一切太平。
宋玉章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日日的恢复容光,孟庭静心里就很满足。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不知道下手的人是谁,巡捕房查不出,其实孟家的人也同样是一团乱麻。
炸药在礼堂里一共埋了三处,讲台最多,爆炸得也最厉害,上台的人无非就是他和宋玉章。
孟庭静自觉仇家不少,但有胆子干这事的,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来。
炸药的来源也是个迷,能弄到炸药的野路子自然不少,孟家撒网出去查了,还没查出什么名堂来。
若说宋玉章的仇家……孟庭静思前想后,最后发觉在海洲同宋玉章作对最厉害的人好像就是他自己。
宋玉章的行事作风同他不是一个路数,很少得罪人。
排除私怨,他和宋玉章如果死了,海洲商市必定是要大乱,如果从这条思路去想,那下手的人可就更难说了。
宋玉章倒是很坦然,他虽然不想死,但从来不怕死,只是吃一堑也该长一智,日后无论去哪,都要多加小心才是。
眼下还有比缉凶更紧要的事。
宋家的佣人进来时,孟庭静没察觉出什么来,等佣人给宋玉章换衣服时,他终于反应过来了,“你要走?”
宋玉章“嗯”了一声,“我这伤也没必要一直待在医院里头,我问过大夫了,可以回家修养,只要固定好了别乱动就行。”
孟庭静急道:“医院里有什么不好?你……你烦我?”
宋玉章用眼神示意了给他系扣子的佣人,佣人忙放开了手,宋玉章下了床,衬衣飘飘荡荡的,露出他里头的绷带和白皙的肌肉。
孟庭静行动还是不变,两只手都是固定着,右手打的石膏还没拆,眼中说气也不气,说恼也不是恼,宋玉章立在他病床前,当着下人们的面微一俯身,在孟庭静脸
上亲了一下,“我不烦你,我只是想尽早出去处理商会的事,你乖乖地养病,我有空就来看你。”
孟庭静面色由红转白,由白转红,白红交加,脸色煞是精彩。
宋家佣人们见多识广,毫不惊讶。
宋玉章转过身,佣人便又上前来替他系衬衫扣子。
宋玉章没受伤的那只手垂在病床边,伸入被子里摸了孟庭静的大腿,“商会乱成一锅粥,又死了那么多人,你我都躺在医院里,饮冰又不是个能调停的人才,我伤的不重,就不在这儿躲太平了,你伤的重,好好养病,不要动怒,叫素珊姐担心。”
孟庭静大腿被他力道轻柔地摸来摸去,早就没了半点脾气,“你伤的是没我重,但总也是伤了筋骨。”
“我知道,我做半天,歇半天,”宋玉章扭过脸对着他笑了笑,“歇的时候,就来看你。”
孟庭静很想也捏一捏宋玉章的手,可惜他两只手都受了伤,“你歇就歇着吧,不用来看我。”
宋玉章冲他微笑,眼神温柔中带着调侃,“这么乖?”
孟庭静有时候是真受不了宋玉章,稍恢复点精神,说出来的话要么就是气人,要么就是逗人,要从他嘴里抠两句正经话,非是得关键的时候才行。
不过若关键时候都是些生死攸关的时机,那他宁愿宋玉章这么吊儿郎当的,也不是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爱他,不就是爱他这个腔调吗?孟庭静也不打算一味的逆来顺受,瞅准时机,两边大腿一个用力,便将宋玉章的手掌给夹住了。
宋玉章眉毛一挑,孟庭静也冲他挑了挑眉毛。
宋玉章忍俊不禁地回身过去,低头在孟庭静的耳边道:“身上断了那么多骨头,就老实点吧,养好了病,咱们再好好谈谈。”
“谈什么?”
孟庭静也压低了声音。
宋玉章的手掌一划而过,“重温旧梦!”在孟庭静的俊脸上捏了捏,“真走了,乖乖地等我回来看你。”
孟庭静面上带笑,一直到宋玉章走了,脸上还是喜滋滋的,回味着“重温旧梦”那四个字,有点像玩笑,也有点像有真意思在里头,无论如何,这都是个好兆头!
孟庭静这么将宋玉章临走前的举动细细咀嚼了多遍,忽然想起宋玉章是先碰了他的……再捏了他的脸。
孟庭静脸色微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洗一把脸。
海洲的商市乱成了一锅粥,乱自然就有人从中谋利,那便更是乱上加乱。
现在宋玉章手里能调动的除了自己的势力外,聂、孟两家也隐隐在他手中听他差遣,当然孟家的情况是暂时的,孟素珊在主事,她只是很配合宋玉章,宋玉章从旁观察,总觉得孟素珊对他有些爱屋及乌的意思。
拥有这般强大势力,宋玉章做什么都很得心应手。
爆炸案中遇害的都是商市内的重要人物,那就父死子继,兄亡弟承,总之就是必须有人往上顶。
那些趁乱敛财的,明着不能收拾的,就用暗劲。
宋玉章拖着尚未恢复完全的身体,短短十天的时间,便将海洲的乱象强硬地又梳理扭转过来。
宋玉章的形象一直都是温文儒雅,此时雷霆手段也让不少人见识到了他心狠手辣起来同躺在医院里的孟庭静也是不逞多让。
宋玉章忙忙碌碌,在医院养出来的一点肉很快又掉了下去,孟庭静两只眼睛像是火里淬过,恨不得他身上掉一两肉都瞧得清,盯着他多吃。
“你们厨子的手艺可真是不错。”
宋玉章摸着肚子,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孟庭静如梦初醒,“你喜欢哪个大师傅?我给你送过去。”
宋玉章含笑瞥他,“舍得?”
“一个厨子,有什么舍
不得的?”
孟庭静在心中道:“我又不馋。”
宋玉章双手搓了下孟庭静的脸,孟庭静如今几乎算是不能动,倒方便宋玉章摆弄他,“庭静,我怎么觉着,你这一回死里逃生之后,可爱了许多呢?”
孟庭静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干脆不说话。
可爱?这怎么好形容他呢?他看宋玉章现在老陪他吃饭,倒是挺可爱的呢。
两人正说话时,病房外又有人进来了,是聂茂。
“五爷,对不住,又打搅您了。”
宋玉章收回了手,站直了。
聂茂,老管家,一辈子都未曾结婚生子,他是家生子,聂家的孩子在他心里就是他的孩子,聂青云带着聂伯年去国外治病了,听说情况不差,等聂伯年再大一点儿可以考虑动手术,家里还剩个二爷,二爷心思全憋在肚子里,聂茂只能一点点猜,一点点想,没别的念想,就想二爷平平安安,好好地活着。
宋玉章步入聂饮冰屋内,屋内极其的整齐,屋口放了个黑色的小皮箱。
宋玉章按了下肚子——他胸口疼。
往前走了几步,宋玉章看到了聂饮冰。
熟悉,但又相当陌生的聂饮冰。
一身草绿制服,腰间已系好了棕色的武装带,配枪马靴,手上端着个帽子正要戴。
他看上去是个全然的军官形象,而且是意气风发前途无量的青年将士。
聂饮冰也看到了宋玉章,他平静而毫不讶异道:“你来了。”
宋玉章不知怎么,心中异常平静,“聂茂说,你要上前线?”
“是。”
“为什么?”
“这里没我能做的事。”
“没你能做的事?”
聂饮冰“嗯”了一声,他重复道:“没我能做的事。”
宋玉章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前,手向旁一指,“矿山谁管?”
聂饮冰不说话,宋玉章又追问道:“兵工厂谁管?”
聂饮冰依旧是不说话。
宋玉章道:“说话!今天不说清楚,你别想走!”
聂饮冰凝视着宋玉章,他依旧是不发一言,只是双眼散发着微微的亮光,宋玉章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沉默的反问——“你留我,就只是为了让我做这些事?”
其实宋玉章心里是很清楚的,聂饮冰对这些事毫无兴趣,他只是不得不去做,聂饮冰喜欢打土匪,打土匪也是退而求其次,他是军官学校班上的第一名,最想做的事是什么,难道还不清楚吗?
上一回,聂饮冰要去运矿,宋玉章将他拦下了,这一回,还要拦吗?要再拿什么拦?亦或者说,还该拦吗?
宋玉章扭过脸,避开了聂饮冰的目光,“要去哪?”
“业阳。”
“业阳?”宋玉章扭头,又是捂了下肚子,“那地方现在已经打成什么样了,你去业阳?”
聂饮冰很简洁道:“张常远去了业阳。”
宋玉章微微怔了。
聂饮冰平铺直叙道:“张常山给我发了三封电报,只要我同意,过去就是师长。”
“师长?”宋玉章道,“师长有什么用?你死了管你是什么长!委员长也没用!”
“死了的没用,活着的有用。”
“你觉得自己一定能活?”
聂饮冰漠然道:“我不怕死。”他盯着宋玉章,“我怕活得没有意义。”
宋玉章说不出话来,他微微低下头,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念头,聂饮冰这段时间很少来找他,他隐隐就有些预感了……也不是,他和聂饮冰一向都是很少见面……就这样把聂饮冰困在海洲,活着困在他的身边,到底为了聂饮冰好,还是为了他自己?谁能为谁
的命负责?谁能为谁的活而赋予意义?就算他用自己强留下聂饮冰,这样又到底有什么意义?
宋玉章心思慢慢冷静了下来,他留过一次聂饮冰,不该再这样了。
他有他的路要走,聂饮冰也有聂饮冰的路要走。
宋玉章道:“好,那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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