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暗牢内,林安国被捆在刑架上,距他三尺外的桌子上摆着一盘烧鸡,他看着那盘烧鸡,眼神如同饥饿的秃鹫看见腐肉一般,自从三天前他在出宫路上被人迷晕了套了麻袋扔进东厂暗牢,就滴水未进。起初周嘉南不论问他什么,他都居高临下的不肯好好答话,只是大骂他是个阉人,他料定周嘉南这种小喽喽不敢对他用刑,陛下既然只让他们暗中将自己抓来,那便是还有一线生机的。只要自己不承认,无凭无据他们又能把自己如何?只要能激怒他用刑,那自己到时候就可以说是屈打成招,林安国没想到自己的羞辱并没激怒他,周嘉南只是让人把他紧紧的捆在刑架上,不给吃喝,不许睡觉,他当时想这有何难,忍几日他还敢活活饿死自己不成,自己若是死了,看他如何向皇帝交代。
可林安国没想到,才三天,就已经熬不住了。他不许自己吃喝,却将香味四溢的食物摆在离自己不远不近的位置,还让几个小太监在他面前大快朵颐,他往日在府中每日每餐至少也有二十道菜,山珍海味,飞禽走兽,无一不做的精致可口,每每用膳都是十几个丫鬟伺候着,何时知道饿是什么滋味。如何吃得了这种苦。更可恨的是每每当他困极想要打盹时,都会有小太监用针刺其手指,剧烈的疼痛迫使其清醒,片刻不能眠。饥饿、困倦、口渴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强烈到让林安国的脑子不再清醒,甚至开始逐渐失去理智。他用尽力气冲坐在一旁看书的周嘉南喊道:“阉人!我即将饿死,你若再不给我吃食,你便收拾收拾随本官一起去见阎王吧!”
周嘉南鄙夷的瞥了他一眼,随即放下书,走到他面前,依旧如往常那样笑着,“林大人,陛下不让你死,我怎么敢让你死啊!你且放心,人饿死没这么快,渴了是吧,我都为你准备好了!”说罢拍拍手,一个小太监抬了一个木桶过来,捏着鼻子舀了一瓢水递到林安国面前,林安国还未看清那是什么,就被那散发出的难闻的味道熏得连连作呕,一边干呕一边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周嘉南笑容里夹杂了几分讥讽道:“这是你最看不上的阉人的尿,你不是渴了吗?你要还是不好好回答,你就只能喝这个!”
林安国只觉得胃里一时翻江倒海,猛地摇头道:“不要!不要!我不喝这个!”
周嘉南让另一个小太监拿了一个大碗,却只在碗底处有一口水,林安国几乎一头扎进碗里,费力的喝着碗底的一口水,他太渴了,此刻恨不得将碗底的水珠都舔的一干二净。直至碗里一点水都没有了,他才抬起头近乎哀求的对周嘉南道:“再给我点水喝!求你了!”
周嘉南笑眯眯的凑到他面前说道:“可以啊,你只需回答我几个问题,别说水,那只鸡也都是你的。”
“什么问题?”
“刘常弹劾程深收受贿赂串通考生科场舞弊一事可是你指使的?”
“不是,我对此事毫不知情!”
周嘉南啧啧的摇摇头,“林尚书,你怎么这么不老实,那我也帮不了你了!”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林安国满脑子都是方才喝的那一口水,他从来没这么渴望过一样东西,终于他再也顶不住了,仅有的理智告诉他这似乎并不是一件多严重的事情,总不至于伤及性命,便哀求道:“我招,我招,是钱敏达让我这么做的!”
周嘉南抬眼问道:“钱敏达是工部尚书,你是吏部尚书,你们份属同级你为何要听他的?诬告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他是钱阁老的儿子,他的意思就是阁老的意思,我如何敢不从,我还指望着将来阁老能让我入内阁呢!至于上面的意思我哪里敢问啊!”
“那泉州市舶司又是怎么回事?泉州通判可是查到去年市舶司官员暗中给你老家送去了五十万两银子!他们可都招了,说是替你办事!”
“他们却是给我送过银子,不过不是五十万两,是五万两,只说是感激我这些年对他们的提携之恩,他们做了什么我当真不知啊!”
周嘉南忽然冲他使了个眼色,一边拿着一把鞭子把玩着,一边装作无意间提到:“林大人,我未记错的话,锦衣卫姜指挥是你姐夫吧,你们之间就没有什么暗中交易?还有一些人跟你过从甚密,就没参与过吗?”
“不……”
“林大人,你最好想清楚再答话。圣明无过陛下,你做过的事是瞒不过陛下的。很多时候是不能两全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活,怎么选就在你一念之间。”
“有,我每笔银子都分给过姜育恒,还有你们东厂提督李泉。”
周嘉南示意一旁的小太监记录在案。然后命人解开他一只手,将供词递给他道:“林大人,这是供词,画押吧!”
林安国粗略扫了一眼,便忙不迭的画押了。
周嘉南将几人供状交给成明帝时,他勃然大怒,这些日子他一直觉得都是因为刘常诬告,才会害死若兰。可这件事自己已经有了决断,便不能说他是诬告,只能随便给他安个罪名扔进东厂。本以为只是刘常失心疯了胡乱攀咬,没想到,这件事居然真的跟钱家父子有关,私开海运从中牟利已经是大罪,居然还间接害死若兰,一时间不由得怒火中烧。他让刘千山把钱尚和姜川叫来,
两位阁老刚到殿中,成明帝就将林安国和泉州市舶司官员的供词扔给他们。钱尚颤颤巍巍的想俯身去捡,姜川却抢先了一步,将所有证词捡起来后恭恭敬敬的交给了钱尚,钱尚一脸和善的接过证词,一目十行看完后将供词递给姜川,自己颤颤巍巍的跪下道:“陛下,老臣身为内阁首辅,却未能好好约束下属,让林安国犯下这种大错,请陛下降罪,供词中牵涉的人可待罪彻查,便从老臣开始查吧!”
成明帝看着跪在眼前须发皆白的钱尚,供词中并未提及他,只是反复提及钱敏达,成明帝今日叫他来也不过是想看看钱敏达做这些事到底是钱尚授意的,还是他自作主张做的。这么多年,钱尚一直是他最称手的治国工具,他既不像陈言那样刚强正直、不肯逢迎,也不像钱敏达林安国之流一般贪得无厌,党同伐异,他最能体察自己的心意,言听计从又能力出众,他总是能办好自己想让他办的事。他知道钱尚想要的是什么,钱和权,所以他给了钱尚内阁首辅的位置,他不是不知道他们暗中那些贪污的事,可是国库需要钱,军队需要钱,自己更需要钱,所以只要这些钱大都归了自己,只要他对自己还是忠的,他就依旧还是首辅。
成明帝清了清嗓子说道:“起来吧,你年纪大了,别总下跪。”
一旁的姜川十分有眼色的将钱尚扶起,成明帝打量着他们开口道:“这供状里可是反复提及钱敏达,你们觉得此事该如何办?”
钱尚不徐不急答道:“将死之人,往往会抓住一线生机不放,总要把自己说成受人指使来减轻罪责。钱敏达年轻气盛,这几年不少人看不惯他的行事作风,名声也不是太好,终究是老臣无能,教子无方,才让他行事多有不妥,可这私开海运这样欺君大罪他应是没那个胆子,不过话说回来,这些证词虽说是捕风捉影,倒也不妨查一查,若真与我那逆子有关,那理应按国法处置,无甚可说。”
成明帝将视线转向姜川问道:“你觉得呢?”
姜川自从看完供词,便知成明帝绝不会追究钱家父子,那自己何苦白白做恶人,便道:“回陛下,臣以为钱阁老言之有理,恐怕是有人为了活命才刻意攀咬,并不一定是真的。”
成明帝的本意也不是真的要把钱家父子拉下马,只是张敲打一下他们,给个警告,便挥了挥袖子道:“太后不日就要回宫了,朕本不愿大开杀戒,奈何这些人又是诬告,又是走私,实在不能容情,泉州市舶司一应官员斩首。林安国涉嫌贪污赈灾粮饷,收受贿赂,凌迟,夷三族,以儆效尤。刘常,言行无状,流八百里。至于钱敏达,正所谓空穴来风,也是时候让他做事三思后行,收敛一些,逐出内阁,群辅换为李仕则。好了,今日清明,这些造杀孽的事改日再做吧!退下吧!”
“是。”
两位阁老刚离开没多久,成明帝表对刘千山道:“那个周嘉南,你觉的怎么样?”
“老奴觉得他书读的多,字写得好,事情也办的利落,倒是很出挑。”
“朕也这样觉得,李泉这些年很是懈怠,东厂被他管的越来越不得力,朕打算给他换个差事,首席秉笔依旧是他,东厂提督让周嘉南来做。”
“可是他才十八岁,会不会太年轻了些?”
“年轻怎么了,自古英雄出少年,朕就是喜欢他身上那股少年老成的劲儿!”
出宫路上,钱尚忽然道:“今日清明,不知明年今日是否就该别人来祭拜我了。”
“钱阁老说的这是什么话,您才七十二,这朝中的担子都指望着阁老担呢!”
“我老了,我儿子又是个不中用的,这担子迟早得你来担我才放心啊!”
姜川笑了笑没再说话,钱尚咳了几声继续说道:“今科状元柳宜年是你的学生吧!”
“我应当算他半个老师,不过是他幼时指导过一二。”
“他爹从前做左都御史的时候倒是有名的清流。可惜,被他亲家牵扯,外放做永州知府去了。不过他这儿子倒是当真争气,运气也是真的好,若不是那个叫江辰的卷进科场舞弊案里,这状元也不会是他的。”
“这都是时运。”
“正是呢,时运这种东西强求不来。若是你的,旁人抢不走,不是你的,也争不来!”
姜川知道他以为是自己安排的这桩事,想扳倒他们父子才故意这么说,便道:“钱阁老说的是,我如今也六十岁了,早就没了进取之心,这内阁以后的事,就是他们年轻人说了算了,咱们俩管不了那么远!”
钱尚颤颤巍巍的点点头,忽然慢悠悠的道:“清流,这世上哪有清流啊!泠泠之水清,混混之水浊,世上的水只要还流着,就不会永远是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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