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南面色一凛道:“一个教坊司的小姑娘,怎么会去乱葬岗,又怎么会在那么多死尸里恰巧找到这件衣服?早不发现,晚不发现,偏偏这个时候发现,而且你发现了为什么不交给顺天府,而要交给锦衣卫?”
沈云舒不知如何回答,百口莫辩的无力感让她支支吾吾半天却说不出什么,只能一遍遍重复自己刚才说过的话。眼看着这位周公公的脸越来越黑,她下意识的像赵康时投去求助的目光,周嘉南本来只是怀疑她与赵康时有瓜葛,此时他可以肯定,他们绝对认识,而且可能情非泛泛。
他故意对赵康时道:“赵大人,这样巧合地事,你信吗?”
“天下之事,无奇不有,现在要紧的不是证据已然在我们手里了吗?”
周嘉南突然拍手笑道:“好啊,既然赵大人觉得没有问题,就把这份供词交上去吧!赵大人觉得这份供词是内阁会相信,司礼监会相信,还是陛下会相信?这样的干系我可不敢陪赵大人担!”
赵康时不耐烦道:“那周公公的意思是?”
“赵大人,这供词真假总要用刑试试不是?”
沈云舒听到用刑两个字不由得脊背发凉,本能的往后缩了缩,她从前就听说锦衣卫有的是折磨人的法子,不曾想有朝一日竟然会用到自己头上。
赵康时感觉出周嘉南似乎是在试探沈云舒与他的关系,于是叫来手下吩咐道:“打。”
说完轻咳一声,手下明白了这是要做个样子,不能动真格的,锦衣卫打人自是有一番手段,既能打的人皮开肉绽却不伤内里,也能打的人完好无损却一命呜呼。
板子落在沈云舒身上的时候,剧烈的疼痛让她忽然有些后悔于自己的一时热血,若是就这样赔上性命,却没让那些贪官受到报应,实在算不上死得其所。
她死死咬着嘴唇,尽量不发出声音,那样的疼痛让她感觉仿佛回到了在王家的那些日子,王家人一向刻薄寡恩,一向将她视作奴仆,时常打骂,后来被卖到农户家的日子更是连畜生都不如。其实沈云舒的忍耐力比一般男人还要好,从离家之后她就很少在别人面前哭泣,她太知道她这样的人即使示弱、哭泣也很难得到旁人半分怜悯,既然这样,何必平白让别人看轻了自己。她的意识逐渐模糊,眼前的人影也越来越远。
赵康时见沈云舒快疼晕过去了,便让手下停手,把方才录下的供词让沈云舒画了押。
周嘉南冷眼看着赵康时如此装模作样的公事公办,心里不免更好奇了,舍得打却不舍得着实打,这算是什么交情。
周嘉南接过供词随便扫了一眼,看到末尾的名字时冷静的脸上突然浮现了一丝惊慌,他快步走到沈云舒面前,声音有些颤抖问道:“你叫沈云舒?”
沈云舒无力的点点头,他蹲下问道:“你可是杭州人氏?”
沈云舒点点头。
“你今年多大?”
“十十四。”
周嘉南眼中闪着惊喜的光芒,问道:“你爹叫什么名字?”
“沈沈行。”
周嘉南嘴唇微微抖了抖,眼前的少女逐渐变成记忆里那个整日跟在他身后的小丫头。可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能眼睁睁看着沈云舒疼晕过去,什么都不能做。他不能让人知道他认识她,那样对她将是更大的麻烦。他此时此刻脸上的失态,在起身的那一刻消失的荡然无存,走回赵康时身边时又换上了那副熟悉的笑脸。
锦衣卫最擅长洞察人性,赵康时更是其中翘楚。他敏锐的觉察到周嘉南肯定以前认识沈云舒,不过一别数年,才认不得样貌。正好自己正愁怎么能让沈云舒全身而退不至于引人怀疑,现在看来不用自己发愁了。
“来人。”赵康时冲手下吩咐道:“拿盆水把她浇醒,继续用刑!”
周嘉南连忙阻止道:“赵大人且慢,若打死她岂不更麻烦?”
“周公公放心,我们锦衣卫手上都是有数的,只会让她生不如死,不会伤及性命,到时候还愁问不出你想听的吗?”赵康时道。
“可我觉得赵大人之前所说有理,她不像在撒谎,更何况密信已经在我们手里,那谁找到它的,又有什么要紧?”周嘉南一脸堆笑道。
“哦?”赵康时看着周嘉南问道:“可这供词递上去,上面不信,这干系我锦衣卫可担不起。”
周嘉南往前走了一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来担。”语气是难得的坚定。
赵康时低声道:“周公公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卖周公公这个面子,一会儿等她醒了,让李廷彬认认,若确实不认识,就先放她回教坊司,不知道这样办,周公公可还满意。”
“那就多谢赵大人了,这个人情我记下了,他日有用的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赵康时对沈云舒和周嘉南到底是什么关系并不在意,不过他肯定不希望因为沈云舒的原因让梦娘更恨他。既然人总是要放,何不送周嘉南一个顺水人情。这世上没有人不想要更大更多的权力,但有本事驾驭的人并不多。坦白讲,虽然他与周嘉南原则不同,底线不同,所求权利的目的也不同,但本质上是一种人,既有能力又有野心的人。其实从周嘉南第一次来找他合作,他就明白周嘉南背后的人不是皇帝,至于是哪位皇子,他现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现在既然没到站队的时候,就不必和他们走的太近,不过能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总没什么坏处。
第二日,简单走了个过场后,赵康时就把沈云舒放了。
沈云舒昨天被打板子的时候,本以为自己小命怕是要交待在这了,却没想到居然就这样把她放了。她一瘸一拐往教坊司走,心里不由得觉得十分奇怪,自己分明被打的血肉模糊,昨天还疼晕过去了,今天居然好多了,似乎并未伤及骨头。难道真的是赵大人手下留情了?
沈云舒一进教坊司,兰姑看见她的狼狈样子,便啧啧道:“呦,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等着半个月以后去锦衣卫捡你的尸首呢!”
沈云舒抿着嘴没说话,兰姑看见她身后的伤,没好气的给她塞了瓶药道:“你说你,没事管什么别人的闲事,还争着往刀子上撞,屁股开花了吧!以后少管闲事,赶紧回去上药,你要是落下什么残疾,可没人伺候你。”
沈云舒握着药感激道:“谢谢姑姑。”
兰姑摇摇扇子,没理她,“哼”了一声便走了。
梦娘见沈云舒回来,大喜过望,可看到她身后的血迹,又心疼的不得了,连忙让她进屋脱了衣服给她上药。梦娘知道她去锦衣卫肯定要吃苦头,可看到血肉模糊的一片,还是不由得心疼的哽咽道:“不是问话吗?怎么伤的这么重,还能动吗?”
沈云舒点点头,回头扯了个笑脸道:“姑娘,我没事,都是皮肉伤,过几天就好了。”
“还用别的刑罚了吗?”
沈云舒连忙摇头。梦娘知道赵康时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一番劝慰后,梦娘让沈云舒回房间休息,这几天不用服侍她了。沈云舒刚趴到床上,忽然想起临走之时那个周大人似乎往自己袖子里塞了个字条,于是连忙拿出来,只见上面写着“酉时一刻,翠繁楼二楼芙蓉阁一叙。”
她想到那位周大人,不由得浑身一抖,想起他凶神恶煞逼问自己的样子就害怕。可不去,万一得罪了他,自己倒霉就罢了,万一连累姑娘,就麻烦了。可他为何要见自己呢?
翠繁楼上,周嘉南悠悠的喝着茶,他想沈云舒大概是不会来了,她可能根本没发现那个字条,也可能发现了,却不肯来,自己现在在她心里是怎样的呢?大概是一个面目狰狞的恶人吧。
酉时三刻,他喝完了最后一杯茶,正要离去,却在门口撞见了沈云舒,她一瘸一拐的前来赴约,周嘉南看着心疼不已,就要伸手扶她,她却下意识的躲开了,他悬在半空的手只能尴尬的收了回来。沈云舒不敢抬头看他,只低着头,有些害怕道:“我就不坐了,不太方便,大人若是还有什么事要问我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生疏的仿佛陌路人一般,确实,他们已经七年没见了,物是人非。
“云舒,你还记得我吗?”
“周……大人?”沈云舒害怕的回答道。
周嘉南苦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户周姓人家住在你家隔壁,你还与周家的哥哥玩的很好?”
沈云舒一脸震惊道:“你怎么知道?”
周嘉南柔声道:“云舒,我是周嘉南,你不记得我了吗?”
沈云舒一怔,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九年前。
沈云舒五岁的时候,祖父还是钱塘县丞,那一年钱塘来了一位姓周的新县令。听说从前是京官,外放到这儿当县令的,他们刚到钱塘,祖父就特意把他们请到家里接风洗尘。那是沈云舒第一次见到周嘉南,八九岁的小男孩,正是顽皮的时候,可他不一样,就那样乖巧周正的坐在席间,眉眼间是与年龄不符的温和守礼。
沈云舒幼时是难得的活泼好动,便走过去拉着他的衣服,仰头看着他笑:“哥哥,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沈云舒。”
他那张好看的脸突然浮现了一丝轻松舒展的笑容道:“我叫周嘉南。”
他的声音是那样好听,像泉水一般清澈干净。
祖父向来不喜欢沈云舒,看见这一幕只觉得丢脸便强压着火气道:“云舒,怎么这么没有规矩?快回去坐好!”
周大人不以为意笑了笑:“孩子嘛,何必拘束,就让他们一起玩嘛,无妨。”
祖父对周大人恭维道:“周大人说的是,我家行儿没福,成婚几年就得了这么个女儿,还生性顽劣,不像小公子一表人才,将来长大了定会金榜题名,前途不可限量。”
大人笑道:“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倒也不指望他将来能光宗耀祖,能一生平安就好。”
后来说了什么,沈云舒就记不得了,她只记得从这天开始,她就隔三差五去找周家哥哥一起玩,他书读得很好,小小年纪,已经熟读四书五经,沈云舒虽说已经跟着母亲开了蒙,可还只会背三字经。周嘉南便教她读书,从诗经讲到楚辞,闲暇时,还会带她去外面踏青,放风筝。那时候,沈云舒觉得周家哥哥简直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比娘亲和爹爹还要厉害。所有见过周嘉南的人都说,周家公子将来定是状元之才,将来一定会封侯拜相,光宗耀祖。可谁知两年后,京城突然来了一群人带走了周大人一家,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周家哥哥。
沈云舒从回忆里回过神的时候,看着周嘉南,她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陌生狠厉的少年与记忆中那个温和平易的邻家哥哥混为一谈。她忽然想起姑娘以前说过,东厂的人,只要他们想查没有查不到的,又想起他昨天那样凶狠的样子完全不是记忆里周家哥哥的样子,不由得后退一步有些害怕道:“你不是周家哥哥,你在骗我。”
周嘉南发现沈云舒的声音都在发抖,有些苦涩道:“云舒,我骗你所图为何?你在害怕我吗?你还记不记得我最后一次教你的那句诗,是王维的那句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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