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岑寸碧05

    共处一室,  艾吃鱼在内,谢元璟在外,中间仿佛隔着一道楚河汉界,  谁也不打搅谁。

    除了之前那几句不算愉快的对话,  后来二人便并未再说什么。

    谢元璟一直闭目打坐,倒是勤奋。

    不知太上天宫那边怎么样?

    艾吃鱼与长陵保持联络:“长陵道友,佛修走了吗?”

    “是的,你们走后不久,  他们也离开了。不过你们还是不要太快回来,  我怕他们杀个回马枪。”长陵说道。

    艾吃鱼点点头:“多谢长陵道友,  这些日子让你操心了。”他顿了顿,告知,“我之后大概不会再去太上天宫。”

    之前上山本就是为了躲避佛修,若这次能躲过去,  对方恐怕也知晓了他的决心,  不会再勉强。

    长陵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有些惋惜,他是真的很想艾师弟当自己的师弟!

    不过他已经知晓不可能的,要是艾吃鱼拜了他们掌门师叔为师,他们跟玄檀师兄的辈分便乱得不成样子了!

    届时玄檀师兄还要叫他们一声师叔,  虽然很爽,  但是直觉告诉他,  他们没那个命……

    艾吃鱼自顾与长陵交谈着,  突然,他听到谢元璟好似有异动,  对方似乎又练岔了气,  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免疑心,  是不是自个打扰了对方?

    又观察了片刻,他终是没忍住过去看看,只是走到一半,便听到谢元璟冷冷警告:“不要过来。”

    艾吃鱼:“……”

    心中那点关心对方的小火苗,便这样被浇灭了。

    不过去就不过去,当他想管么。

    只是不明白,既然那么不高兴,为何还要留在这里陪同?

    谢元璟把他送过来,任务就应该完成了,接下来对方是自由的,哪怕永远也不再见他亦可以。

    等对方情况稍微好些,艾吃鱼决定说清楚。

    有些许委屈的他,转头回到自己的软榻上,动作轻手轻脚,生怕打扰洞府中的另一个人。

    “……”谢元璟花了很大的力气,压下紊乱的呼吸,以免让身后的艾吃鱼担心。

    他小心抬起手,擦拭干净嘴角的血迹。

    天亮后,艾吃鱼观他情况似乎有所好转,便与他说道:“多谢你将我送到这里,之后我将不会再去太上天宫,你也不必在这里陪我了。”

    艾吃鱼:“你的任务完成了。”

    谢元璟背对着艾吃鱼的脸庞,在清晨阳光下没有一丝生气,宛如被抽去了鲜活,一部分是昨夜练功岔气留下的苍白,一部分是再次遭到驱逐的阴沉。

    正待他说话,二人都察觉到有人靠近,便停下交谈,专心应付来人。

    “是来找我的。”艾吃鱼跑出洞府外,他已经决定好好跟两名佛修谈一谈,以免对方一直锲而不舍。

    谢元璟想到什么,脸色微变,立即也跟了出去。

    只见艾吃鱼面前果然站着两名佛修,他们坐下来与艾吃鱼说话。

    “猫师叔,你何时跟我们回寺里当主持?”表面看起来老实,修为却很高深的佛修说道。

    他们很是担心猫师叔被中洲的花花世界迷了眼,最后不肯与他们回西方。

    从来就不是和尚的艾吃鱼,眉毛皱成了一个八字:“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们,我不是你们的师叔,我都没有剃度受戒,也没有拜师傅,我当初只是你们寺庙里的住客。”

    本质上是蹭吃蹭喝,蹭经书。

    两名佛修面面相觑:“可是师叔已经修成了,寺里就数师叔最有资格当主持。”

    大家都喜欢猫师叔,他懂得很多,跟他谈佛法总能有所领悟。

    “不不不,我不行。”艾吃鱼连声拒绝道。

    “阿弥陀佛,猫师叔何必自谦。”两名佛修继续劝他。

    “……”喵喵的,难道真的要逼他说出真正的原因吗?

    算了,万一对方说可以特赦他不用剃头,他又如何是好?

    “既然如此,那我问你等,我当不当主持,是你们说了算,还是佛说了算?”艾吃鱼为了说服他们,机智地扯起了佛的大旗。

    佛修很快答:“是佛说了算。”他们怎能跟佛相提并论。

    艾吃鱼道:“你方才提了资格,佛要失望的,当你认为资格在那里,你就失了资格。好比你认为你有了境界,你的境界就是假的,真正的境界是没有境界。”

    “假如我认为我有境界,我便不是真的有境界,又何来资格当主持?假如我知道我没有境界,那也不应该当主持,所以佛不让我当主持。”

    两名佛修无奈:“……”

    整个伏龙寺要论经,又有谁辩得赢猫师叔。

    “照师叔这么说,那还有谁能当主持?”

    “简单啊,谁想当谁当。”艾吃鱼说道,“当主持不是一个结果,只是一个过程,当不当主持都是殊途同归,只不过我的过程里边没有主持这一项  。”

    两名佛修想了想:“师叔总是能言善辩。”

    艾吃鱼念了句:“阿弥陀佛,人生处处是道场,我的道场在红尘,两位请回去吧。”

    “若师叔的道场在红尘,何故在伏龙寺待了百年?”佛修又问。

    这个问题同样勾起了谢元璟的疑惑,他也抓心挠肺,一方面庆幸师尊不想当和尚,一方面又担心对方随时入了佛门。

    艾吃鱼如同站在佛门的门槛上,叫谢元璟难以安心。

    虽然,即便师尊不入佛门,他也抓不住师尊。

    论经时不能说谎话,艾吃鱼闭了闭眼,诚实道:“那百年,我在为一个人让路。”

    与修行无关,只是出于私心。

    所以他说,自己没有资格当主持,道场仍在红尘中。

    两名佛修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

    寺里流传着猫师叔入寺的典故,那是百年前的事情。

    据说一只矮足猫,靠四足从中洲步行十年,到西方伏龙寺,想要听大和尚讲经。

    岂知他来时早已散了,寺庙便收留了他。

    主持讲经,问他听了没,他说听了,问他讲了什么,他说忘了,问他讲经之前的事忘了没,他说没忘。

    又说起机缘,猫要辞别,继续去寻。主持说了一句话,何妨也放下机缘,他就顿悟。

    后来一待百年,不修也是修,不求也是求,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是有境界,又是没有境界。

    他自己都不在意。

    唯一在意的,是讲经之前他忘不了的,促使他走了十年的,那份纯粹的祈祷。

    艾吃鱼希望徒弟顺顺利利,当时他是这么想的,当然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一场辩经,持续良久。

    他们三人对坐,字字珠玑。

    谢元璟不知不觉间,也在附近跪下,聆听师尊讲经。

    谢元璟记起,师尊总说自己没有资格当师尊,却不知,人们与他相处中,总能从他身上得到力量。

    执教者不一定要有能力摧毁别人,更重要的难道不是将已毁掉的人重新拼凑起来,教他像个正常人一般去品尝世间五味。

    艾吃鱼和两名佛修的对话,持续了一昼夜,次日清晨,两名佛修平静地离开,他们已经接受了艾吃鱼不会跟他们回西方的事实。

    并且也不认为艾吃鱼的离开是离开,他们仍然走在同一条路上,是彼此的里程碑。

    两名佛修走后,艾吃鱼仍然蹲在原地,非是他还在禅定中,只是他爪麻了!

    而附近的谢元璟却认为,师尊还在禅定中,如此平和的境界,叫他自然是自愧不如,心中生出许多难以启齿的妄念。

    他跪在这里听经,心中有多么敬重超然物外的师尊,就有多么想占有对方。

    想要拥抱,亲吻,将之占为己有。

    或许这颗种子在涂山便已经埋下,经过百年的压抑,它终究是破土而出,连无情道也不能撼动分毫。

    如此浓烈的感情,饶是谢元璟定力够好,也撕扯得他相当难受。

    离得远了想念,离得近了癫狂,他该如何是好?

    “你还没有离开么?”艾吃鱼走到旁边,竟然见到谢元璟跪在地上,状态并不怎么好,便提醒道,“快回太上天宫吧,再这样下去,小心走火入魔。”

    一个站着,一个跪着,谢元璟发现,自己竟然最适应这种姿态。

    仿佛如此便能心安理得地觊觎师尊。

    “不劳费心。”玄檀道君面容清冷,丝毫不领情。

    “你……”艾吃鱼真是被他气道,算了算了,何必担心他死活,“那随你便,我要去云游了,这洞府你喜欢就给你吧。”

    艾吃鱼气哼哼地走了。

    谢元璟抬眸望去,灼热的视线与冷清的面容格格不入,不仅如此,他竟还妄想,师尊刚才与佛修辩了一天一夜的经,从头到尾都很平静,仿佛真如得道菩提,心静如水。

    眼下不过与自己说了两句,便浑身都鲜活灵动起来,好似只有他才能引起师尊的情绪。

    谢元璟知道自己在妄想,是疯魔了,走到绝处了才会这般想。

    “你跟着我作甚?”艾吃鱼厉声问,继而怔然,这情况怎的如此熟悉?

    好像又回到了百年前,他也曾这样训斥过谢元璟。

    可那时对方始终低眉顺眼,不曾有半句反驳,让干什么便干什么。

    如今翅膀硬了,周身凛冽锋锐,再寻不到半点温顺。

    “路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怎知我是跟着你?”谢元璟说道。

    艾吃鱼:“那行,你先走。”

    谢元璟:“我不着急,想走便走。”

    艾吃鱼当真是气到了,如何瞧不出这人是故意的,但为何呢?

    他拧眉说:“谢元璟,你想如何?不如一次与我说清楚算了?我若能做到便当打发你了,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

    这席话仿佛是一根长钉,将谢元璟牢牢钉在原地,致使他垂眸说不出半个字。

    艾吃鱼扭头离开,心中竟然乱糟糟,喵喵的,他刚才怎会说出那种话,就算非常生气也不应如此。

    这不像他的作风。

    脚下急切的脚步,映照着艾吃鱼不平静的内心。

    理智告诉艾吃鱼,应当放下和前徒弟的这段纠缠,过平静的生活。

    他和谢元璟,谁都不要再成为彼此的绊脚石。

    艾吃鱼猛然发现,这世间自己除了弄不懂谢元璟,其他都头头是道,透透彻彻。

    因为谢元璟离他太近了,贴在他心上。

    要懂谢元璟,得当一个旁观者,先把谢元璟从心上撕扯下来,届时再去看。

    对方好像没有再跟随,艾吃鱼松了一口气,默默在心中祝福对方安好。

    接下来的时日,他如自己所计划那般,又继续去云游天下,闲云野鹤度日。

    收徒的心思,艾吃鱼是没有了,这辈子有谢元璟一个,已经弄得他心力交瘁,担惊受怕,再来一个还得了。

    不过想收个小书童,陪伴左右。

    无需资质好,最好资质愚钝一些,届时平平安安过一生即可。

    那样势必要经历生老病死,艾吃鱼能预感到,自己肯定会伤心难过。

    但又如何呢?

    就像烤鱼,吃不吃它就在那里,何妨试试味道。

    不过收小书童去何处收呢?

    总不能碰见一个合眼缘的,便上前去问人家,你要不要当我的书童呀?

    艾吃鱼想想都觉得自己奇葩。

    自己瞧着人家合眼缘,也得对方瞧着自己合眼缘才行呀。

    “艾师父,何故忧愁?”身边一道声音响起,是此间五蕴山庄的庄主问道。

    艾吃鱼向来保持着给人排忧解难的习惯,刚刚来这五蕴山庄给庄主解惑,对方设宴招待他。

    “我想收一名小书童。”

    庄主闻言笑了,他还当是什么大事,但一想又的确是大事,艾师父本事不凡,书童岂能随便招收,必定是有缘人才行。

    “那么艾师父有何要求,我叫人在外头找找,若是找到适合的人选,便聚集起来好叫艾师傅考验他们。”

    好似也是一个办法?

    “好,那我将条件写下来。”艾吃鱼用他那一手猫爬字,在宣纸上写下要求,特意注明,不要冷冰冰的顽石性子,要知冷知热,要脾气温和。

    若是会做烤鱼,那便更好了。

    又有一条,最好身体强壮些,长得高高的,能够抱起他健步如飞。

    特注明,是抱猫,十一二斤左右,不重!

    艾吃鱼写好了,望着宣纸上的条条框框,有些心虚,对新人的心虚,亦是对旧人的心虚。

    此非真正的收徒,应当碍不着谢元璟什么,况且,那日已经说清楚了,从此山高水长,再见亦不知何时。

    却不知,他的一举一动,旧人都清楚。

    宣纸上的条条框框,更是瞧得一清二楚……

    他果真要选新人到身边伺候。

    藏在高处的谢元璟得知此消息,险些要从悬梁上摔下来。

    师尊休想如愿,谢元璟忍住头晕目眩,有些发疯地想,师尊选谁,他便杀了谁。

    符合艾吃鱼条件的人选一抓一大把,五蕴山庄的庄主帮他甄选出二十名,带到殿中供他选择。

    艾吃鱼万分感激,想想收了书童之后,还有什么可以为庄主做的?

    “艾师父,前头这个叫明劭,资质属他最好,模样也英俊出挑,很是愿意成为艾师傅的书童。”

    艾吃鱼一眼瞧过去,觉得庄主所说不错,这明劭当真是个英俊高挑的年轻人,看起来很聪明的样子,跟着自己不好吧?

    “他这等条件,去宗门拜师也使得。”艾吃鱼言辞中有婉拒的意思。

    “艾师父有所不知。”明劭立刻说道,“小的确实可以入宗门拜师,但进去了也是最差劲的一个,不会有甚作为。倒不如跟在艾师父身边,于我而言更好。”

    不错,头脑清晰坚定。

    艾吃鱼说道:“你先在这里等候。”

    等他再考验考验余下的人选,若没有更适合的,便选择这个明劭。

    庄主一开始指给他的,果然是在场最好的一个人选。

    艾吃鱼接下来考验的几个,都不合心意,罢了,他说道:“不再选了,就明劭吧。”

    就在他说出人选的瞬间,大殿的门向两边摔去,发出响亮的摔门声,惊动殿上所有人。

    他们回头看去,一个面容冷峻的剑修站在门前,这名剑修神情骇人,目光像要吃人般死死望着殿上端坐的艾师父,每多看一眼,他周身的剑气便紊乱得更厉害,仿佛随时都会失控,挥剑伤人。

    剑修沉声道:“师尊,你确定你要选他?”

    这句问话仿佛自地狱而来,萦绕着犹如实质的杀气。

    没有修炼过的明劭如何受得了,立刻便避其锋芒,将自己的存在感降至最低。

    此时也不敢再肖想艾师父身边的书童之位。

    艾吃鱼说道:“你若来复仇,便冲着我来,何必牵扯无辜?”

    师尊总爱倒打一耙,明明是他自己将新人牵扯进来,但谢元璟不与之辩驳,生生咽下去:“好,那你现在叫他们离开,只余我和你。”

    艾吃鱼看了看他手中的剑,以及压得众人惶恐不安的剑气,抬手道:“你们都先离开,不要靠近此处。”

    “艾师父……”庄主惊恐的同时一脸担忧。

    “庄主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艾吃鱼安抚对方道,“记住,不管发生何事,你们都不要过来。”

    似乎谢元璟早有异状,心境并不稳定,艾吃鱼怕他失控起来会殃及池鱼。

    待所有人走后,谢元璟从殿门外踏进来,门在他身后砰地关闭。

    偌大的殿中只余艾吃鱼,端坐在高高的首位,他像凝视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般,看着面容已不复清冷,却也并不平和的谢元璟步步走来。

    “你真的有这么恨我?”艾吃鱼不解。

    但对方并未回答他。

    艾吃鱼心中也十分忐忑,究竟怎么了?

    “你竟然说我恨你。”谢元璟的话低不可闻,终于他走到了艾吃鱼面前,手中的火灵剑松手扔掉,他人亦跪落在艾吃鱼面前,身躯毫不犹豫地伏低,额头抵着艾吃鱼盘膝而坐的脚踝,唤了一声,“师尊,你真坏。”

    “什么……”

    “我不恨你,我心悦你,从始至终都是。”

    谢元璟说罢,抬起头来,脸上并没有剖开内心后的如释重负,他的气息依然紊乱不堪。

    刚才艾吃鱼选择别人,给了他不小的刺激,忍得很辛苦才未出手伤人。

    “但是……”艾吃鱼茫然,“你不是修了无情道?”

    “那又如何?”谢元璟露出一抹似邪非正的笑容,再忍不住积压在心中汹涌了百年的情感,他伸手扣住师尊的下巴,将自己的唇印上去。

    艾吃鱼随即瞪大眼,因为谢元璟这个逆徒,竟然敢如此唐突自己,他还……还伸舌头……!

    “你疯了不成!”艾吃鱼推开他些,怒声训斥。

    “嗯。”谢元璟毫不犹豫,爽快地回答。

    他疯了,不想忍了,他要辜负师尊的期望,做一个忘恩负义,大逆不道,受人唾弃的恶棍。

    艾吃鱼扬起手,想一巴掌狠狠呼过去,但最终只是推开对方的脸,皱眉问:“你是不是心境出了问题,魔怔了?”

    谢元璟愕然,垂着一张从来就没有积极过的厌世脸好笑:“都这时候了,你还在给我找理由。”他摇头,“不是,我就是坏而已,我想侵犯师尊。”

    哪怕最后会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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