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黑。

    窗帘一层又一层,严丝合缝,如同索姆河死寂的水。

    吊灯廖无声息地悬在冷清的墙顶,隐约的昏黄灯光一并淹没进眼中。

    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衣柜。

    似乎一切都是白色的,又好像一切都是灰色的。

    没有一道光透进来,没有一扇门敞开着,没有一盏灯闪烁着。

    以至于沈初夏找了好久,才在床前看见他。

    他垂着眼,颤抖着蜷缩着,将整个人埋进膝盖。

    小小的身子,像一个易碎的糯米团子。

    她蹲下身,尝试着跟他搭话。

    “你好啊……”

    “我叫沈初夏,初月的初,立夏的夏。”

    “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吧。”

    “我以前就想要个弟弟来着,又白又软,还能陪我玩。”

    “你知道吗,我爸爸妈妈最近特别忙,忙到连陪我的时间都没有。”

    “他们说要给我找个弟弟。”

    “正好,我最喜欢弟弟了。”

    “不过妹妹好像也不错……”

    “但哥哥不行,医院里有个哥哥,老缠着妈妈。”

    “我肯定抢不过他。”

    眼前的人还是一动不动,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那是连阳光都照不到的地方。

    沈初夏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却在碰到的前一秒被挥手打掉。

    他的一双兔眼警惕地盯着她,眼底布满腥红,像一只脆弱的小怪兽。

    沈初夏又想起了来之前妈妈的话。

    “他的爸爸受了重伤,不治身亡,妈妈也在军地演练中意外丧生。”

    她说这话时很惋惜,但更多的是焦急。

    焦急到话音刚落,就匆匆出了门。

    “妈妈!”

    不知怎么的,沈初夏感觉有一根极细的针从毛孔刺入,在鼓动的血管里踽踽独行。

    在她茫然的眼神中,妈妈的身形猛地一顿。

    “妈妈……你又要走吗……”

    她站在门前,发尾是温暖灿烂的阳光。

    而沈初夏站在客厅,脚边是清冷卓绝的灯影。

    妈妈停住了脚步,于是整个人都站在了阳光里。

    太明亮了,她看不清妈妈的表情。

    太刺眼了,她读不懂妈妈的眼睛。

    她只能看见妈妈好像是笑了笑,笑的很温柔,也笑得很暖。

    那时她还小,不知道一个人的笑可以有无数深意。

    她读不懂。

    读不懂妈妈的决绝,读不懂妈妈的愧疚,读不懂妈妈的坚定。

    他们说,在家人离开的前一刻,悲悯众生的上帝会让你有所感知。

    的确,在沈初夏十二岁生日那天,她感觉到了,如同决堤的江水涌进四肢百骸。

    她真的感觉到了,在警察冲进家门的前一秒,在明晃晃的手铐扎进眼中的前一秒。

    沈初夏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

    但他们有一句话说错了,上帝从来不会悲悯众生。

    它只不过喜欢看你仓皇,看你无助,看你一遍一遍虔诚的祷告。

    它只不过喜欢看你绝望。

    那是个雷电交加的夜晚,没有灯,没有光。

    即使窗帘孤独地敞开,也黑的彻底。

    沈初夏坐在离窗最近的地方,将头埋进膝盖。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一步一步,越来越近,直至停在她的脚边。

    但沈初夏无力抬头了,手脚是凉的,血液是凉的,连同心脏也浸在冰凉的雨水里。

    “姐姐……”

    稚嫩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突兀地打在沈初夏的心上,他蹲下身,试着离她更近一点。

    他从没叫过她姐姐。

    从来这个家的第一天,任凭沈初夏怎么跟他说话,他的回应永远只是不咸不淡的几个字。

    “姐姐。”

    他又叫了一声。

    沈初夏以为人悲伤到极致是流不出眼泪的。

    父母被带走后的每一秒,坐在冰冷地板上的每一秒,暴雨狠狠怕打窗沿的每一秒,她都没有哭。

    可就这两个字,带着击碎一切的狂涌,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沈初夏忍不住了。

    “姐姐。”

    “我叫顾煜城,煜明煜,城府的城。”

    “你好啊……”

    “我叫沈初夏,初月的初,立夏的夏。”

    “我好像还没说过我的名字。”

    “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吧。”

    “爸爸曾经跟我说,堂堂正正的男汉子应该站在女孩前面。”

    “所以我从小就想要个妹妹。”

    “姐姐也行,只要不是弟弟都可以。”

    “正好,我最喜欢弟弟了。”

    “不过妹妹好像也不错……”

    “但哥哥不行,医院里有个哥哥,老缠着妈妈。”

    别再跟她说话了啊……

    九岁的顾煜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没了父母,没了依靠,没了光亮。

    十二岁的沈初夏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融进月色,融进冰川,融进灰暗。

    太可悲了。

    九岁的顾煜城拒绝阳光,于是她看见了他完完整整的脆弱。

    弱小的他,无助的他,颤抖的他,全看见了。

    十二岁的沈初夏追逐阳光,于是一切都颠倒了。

    冰冷的她,克制的她,绝望的她,他全看见了。

    沈初夏能感受到一阵温热的触感降落在头顶,顺着柔软的发丝,一遍又一遍地抚过。

    轻轻的,软软的,像在安抚易碎的娃娃。

    一遍又一遍,撕开了她最后的逞强。

    破碎的呜咽声从喉咙的缝隙中漏出来,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连同背上的手也停顿了。

    沈初夏是真的忍不住了。

    呜咽声渐渐清晰,混杂着夜风雨水的呼啸,清澈而嘹亮地击碎了她。

    但绝望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过程。

    它会告诉你,你经历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于是她听见了。

    客厅的电视剧安安静静地开着,无趣的广告终于结束,上帝等来了它想要的情节。

    “据悉,国家部级军医院主任医生陆某,副主任医生沈某二人涉嫌贪污受贿,挪用公款,已被警方逮捕。”

    “经初步调查,涉案金额高达十亿元人民币,具体情况仍待进一步调查。”

    “根据《刑法》第三百八十三条规定,贪污数额特别巨大,处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并处没收财产。”

    “这是我国反腐工作开展以来,涉案金额最大的一起……”

    沈初夏听不见了……

    或许不是听不见,是听不下去了。

    所以呜咽声越来越响,直至变成声嘶力竭的沙哑,直至盖过公式化的播音腔。

    你信命吗?

    你相信上帝吗?

    曾经的沈初夏大概是信的,愚昧又愚忠,可悲又可笑。

    最后被玩弄、被放逐、被流浪;然后被摧毁、被击溃、被成长。

    后来她不信了。

    但一切更糟糕了。

    沈初夏弄丢了顾煜城,在十二岁那年,弄丢了十一岁的他。

    她找了六年,从初一找到高中毕业,从警局监控找到霓虹街角,也没找到。

    她大概真的弄丢了他。

    只是嘴上固执着不说,心里恪然着不认,然后日复一日、漫无目的地找下去。

    沈初夏,这样你会好受一点吗?

    会好受一点吗?

    不会。

    一点都不好受。

    有一种痛是干脆的。

    失明、失聪、失语、断发、断手、断腿,她都接受。

    都能接受。

    干脆的痛不折磨人。

    还有一种痛是缓慢的。

    它伴随着你的每一次呼吸,极力降低着存在感。

    于是你分毫不察。

    直到血液一滴一滴流失,每天一滴,每月一滴,每年一滴。

    直到身无所侍,直到痛无可痛。

    很不幸,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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