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青嫣听到声音转过头去,才发现是重烨被湛墨搀扶着,拨开人群从身后而来。
他的伤势凑近一看愈发严重,胸前的血几乎止不住地往外汩汩流淌,需到了用手死命捂住的地步。
她连忙放下和陆秦云的对峙,回身去帮他查看伤口。
现场没有什么精细的包扎物件,只有湛墨默默递过来的一块衣角。喻青嫣接过来,按压着止血点上了金创药,帮他将伤口一圈绕着一圈缠绕好。
期间重烨的脸色越发的不好看,几乎是到了面若金纸的地步。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没从喉间溢出一声痛吟,只在布条勒紧时低低发出了闷哼,随及便一把抓住了喻青嫣的手腕。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咬牙道:“之前我不是让察六带你先走吗?你现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哎呀,将军,现在就先别计较军师为什么在这里了,”湛白在后头哼哼,他也受了不轻的伤,正在被湛墨按着包扎,“现在咱们都被禁军包围了,还是先想办法突围吧。”
喻青嫣将重烨最致命的几处伤都检查过了,随即拨开他的手重新站了起来,冲着方才没听到她与陆秦云谈话的湛墨湛白等人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陆秦云说,只要我和他走,就能够放了你们所有人。不论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等会儿你们便说要将我交出去,再伺机找机会逃跑,说不定能够找到合适的机会冲出重围……”
“喻青嫣!”重烨厉声喊她名字打断了她下面的话,自相识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连眼神都沉暗了下来,“你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什么吗?”
被他这么一呵斥,就连平日里最不正经的湛白都只敢骨碌着眼睛和喻青嫣焦急使眼色。他都如此,穿云骑军中更是没人敢表态,眼观鼻鼻观心,连个多余的表情都不敢流露出来。
偏偏前头的陆秦云看热闹不嫌事大,见他们一副陷入僵持的样子,还特地大声道:“考虑得如何?时间不多了,若是等到城中的禁军也全都听到讯息赶出来,惊动了孙公公,到那个时候本官可不能够保证禁军一定会和现在一样听令。”
喻青嫣咬了咬下唇,眸光坚定地看着重烨:“将军,就让我去吧,我和他自小一块长大,再怎么说他也不会对我下手。”
“住口,这是军令,”重烨直接冷脸驳回了她的话,接着看也没看她,自顾自地艰难地扶着胸口自地上起身,直面上了陆秦云戏谑的目光。
“陆寺正,我了解你。你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地玩弄权术,也是个聪明人,所以从来不会做无用的买卖。如今我被你抓住,是技不如人,要杀要剐皆随意。但是,青嫣她是无辜的,她已不属于穿云骑,也不是同我们一般的叛贼之流,还请你高抬贵手,能够放过她。”
“重烨……”
“放过她?”
喻青嫣和陆秦云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不一样的是,喻青嫣是惶急的,而陆秦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嘲弄的目光不加遮掩地落在了重烨脏污的身上和脸上,垂头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袖口:“下官先前便同将军说过,这汴京可不比西境,这里是个吃人地儿,稍不留神便会满盘皆输,再无回路。可将军似乎并没有将下官的话放在心上,所以当初将军有多桀骜,多不将人放在眼里,现在便要将头颅压得多低,多哀声卑微地求人。”
“这是该说风水轮流转,还是该感慨将军时运不济呢?”
这话实在是讽刺刺耳得很,湛白被他的话激得连伤都不包了,直接怒走两步冲上来骂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孙礼座下的一条贪生怕死的狗罢了,还有脸来嘲讽我们家将军,我看你是多少活得有些不耐烦了!”
湛白越骂,陆秦云脸上带着的笑意越浓,甚至揽着唇角欣悦道:“是啊,本官纵然是一条狗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能够让你们这些人上人对我俯首,将你们逼得走投无路?这么说来,你们甚至连我这条狗都不如。”
“你!”湛白气白了脸,一怒之下差点要不顾伤势飞跃起来打他,幸好湛墨眼疾手快地一把扯住了他,不让他鲁莽行事。
陆秦云并没有把湛白的这些举动放在眼里,他继续将兴味盎然的目光看向重烨:“至于她——”他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喻青嫣。
“你说说,本官为什么要放过她?若她真是我许久未见面的未婚妻,那理当继续履行当年未完成的婚约。届时本官会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将她迎娶进门,娶她做寺正夫人,之后也会一心一意地对她。
但若不是——”
陆秦云眯起眼睛,嗓音也变得危险起来:“被骗了这么久,让我讨些利息回来,也并不过分吧。”
重烨每听一句话,拳头就攥紧一分,直到把骨节都按得吱嘎作响。方才听陆秦云讽刺自己时,重烨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但听着他如此轻描淡写地决定着喻青嫣的未来,仿佛是摆在手上随意玩弄的器物时,怒气却攀升到了顶峰。
他摩挲着腰间别着的那把剑,眼中的战意越发地汹涌。
喻青嫣提前觉察出重烨的异样,连忙挡在他的跟前,对着陆秦云抢白率先说道:“陆秦云,你不就是想要让我证明我就是喻青嫣,不是什么容貌相似声音相似的替身吗?好,我现在便能证明给你看。”
她掀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让他得以看清手上的一条疤痕:“这是我七岁的时候,偷偷翻你家的藩篱来给你阿嬷送药,结果被院子里的看门狗吓到,不小心手滑摔的,还是你帮我上的药。”
她又指自己的额头:“这是我九岁的时候和你一起跑出去采杏子,我趁你不注意爬上了树,结果脚滑跌下来摔的。因为这个连家里的生辰宴都没过上,还被其他人喊了好一阵子的丑八怪。”
喻青嫣最后指了指他腰侧形影不离身的那个香囊:“这是我十三岁第一次学会绣荷包给你绣的,因为那日我们去了莲花池摘菱角,我特意绣了一朵青莲。那时候你给我唱的诗,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也许眼睛会欺骗一个人,但是共同拥有过的记忆不会,这些事想必你也从未告诉过旁人,所以除了你之外,也只有我——你曾经的青梅竹马知晓。”
听得喻青嫣一字一句说起从前,陆秦云原本满是嘲讽的眼中也逐渐变得温柔了起来。
的确,即使相貌能作假,声音能作假,但是记忆不会作假。喻青嫣方才所提到的,都是他灰暗的二十多岁的人生里,唯一能够照亮着他,支撑着他在人世间继续活下去的回忆。
而这些回忆,都是现在站在他跟前的这位姑娘,曾经用一颗赤忱而又热烫的心,一点一滴捂出来的。
陆秦云非常有自知之明,他从来便知道自己并非什么良善之辈,这辈子也活得肮脏不堪,满是泥泞。
早在自家家道中落的时候,他便预感到了未来的日子必定难熬,所以便千方百计地缠着喻青嫣,不惜用了一些装可怜的手段来博取她的同情。
那时喻青嫣还未丧母,在喻府里是娇生惯养的嫡女,又生得貌美,才十岁不到便盛名在外。而陆秦云不过是一个家道中落的书生,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个卧病在床的阿嬷要赡养,生活过得拮据而又穷酸。
当时喻父便动了其他心思,想要将喻青嫣同另外富商人家的儿孙定亲,还特地上门来和陆秦云谈了多次,说是要取消了这门亲事。
陆秦云将喻府视为自己最后的依傍,自是不会同意,言之凿凿地说这辈子只会娶喻青嫣一人。
本来他内心还有几分惴惴,哪知第二天便听到了喻府传出喻青嫣忤逆父命拒不见客的传言,她还让下人散播出去自己自幼已定了娃娃亲,除陆家外无意任何人家的消息,摆明了是非卿不可。
也是因为这件事让喻父失了颜面,他们父女俩的关系闹得越来越僵,到最后喻青嫣的母亲和祖母相继病逝,喻父便一直对着喻青嫣不闻不问,任她自生自灭。
明明他才是那个该死皮赖脸地求着人家别丢下他的人,但她却比他想象之中更为坚决,甚至从未在意过他变得落魄的家世,从始至终都尽心尽力地接济他,帮助他,陪在他身边。
可以说陆秦云在十七岁中举之前,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考上状元后风风光光地将喻青嫣给娶回家。
他遥遥迎上喻青嫣有些冷漠的目光,多年未见,她似乎整个人都改变了许多,眉眼间再也不见从前的那份天真温软,看见他时首先涌上的也是疏离和戒备。
陆秦云被她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心中像是被碾进了一根刺,又疼又难忍,但很快,他便向她展露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偏执病态的笑容,激动得双手都在发颤。
他克制不住地推开面前的护卫,往前踉跄走了两步,喃喃道:“嫣儿……我没有想到,居然真的是你……”
话音刚落,一支羽箭从远处凌厉地破空而来,正好洞穿了他的肩头。
陆秦云闷哼一声,单膝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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