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相亲男耗了不少时间,这会儿天快黑了,正正好赶上饭点,尤恬也的确有些饿了。

    外边的雨势只大不小,两人都懒得折腾,征求了她的意见后,陆景同带她去了另一个正式的用餐区。

    等上菜的间隙,尤恬一连往对面偷瞥了好几眼,过于长久的注视让陆景同想忽视都难。

    在又一次捕捉到那股视线后,陆景同放下手机,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我脸上写着菜单?”

    “那倒没有。”尤恬摆了摆手,既然被当场抓包了,她也就更加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地打量了一会儿,忽然问:“陆教授,您是不是生气了?”

    “哦?”陆景同身体向后一倾,姿态闲散地靠上椅背,漆黑的眸子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生气。”

    问得好。

    尤恬读书时就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大祸没有,小祸还是时不时会闯一闯的,但每次都能有惊无险地在老师面前开脱,除了成绩好,更主要的是相当擅长自我反省。

    这一问,直接触发了她多年不用的技能。

    她拿出上学时在老师面前认错的态度,乖巧得不像话:“因为我让您有点儿难堪。”

    少女声音软下来,不似平时那样朝气清悦,有些糯,像一把小刷子若有似无地拂过,和她今天冷艳的妆容以及叛逆少女路线不太搭,但竟也奇妙地毫无违和感。

    “嗯。”陆景同似是默认了她的说法,瘦白的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桌面,“但我不打算,和小朋友计较。”

    小朋友?谁……?

    尤恬满脸问号。

    心血来潮时,她其实在搜索引擎输入过“陆景同”三个字。

    除了个人百科,也有不少关于他的专题报道,大篇大篇的赞美之词,诸如“青年才俊”“后生可畏”“年纪轻轻正教授”这类,但毕竟不是公众人物,出生年月这类个人隐私都刻意隐去了。

    她几乎看完了所有与他相关的资料,才大致推算出他的年龄。

    应该也就比她大三四岁,这声“小朋友”却愣是把两人隔出了好几个代沟。

    尤恬不太服气。

    她的不乐意差不多写在脸上,小声却坚定地反驳:“我不小了,别把那副对待小孩儿的语气用在我身上。”

    没料到她在意这个,陆景同一怔,点点头,从善如流:“确实不小,都开始相亲了。”

    “……”

    “相亲这事儿,”尤恬脑子飞速转起来,想了想,还是揣着赵心悦的身份撒了个谎:“我才大二,还不急,是替一个姐姐去的,她有男朋友了,家里不同意,所以托我帮忙。”

    尤恬语速飞快地撒了个谎,赌的是他没听见自己和黎清的对话。

    她咽了咽口水,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柠檬水,咕咚咕咚灌下去,一边偷看陆景同的反应。

    这一看,怔住了。

    陆景同桌面上的手机亮了,陆景同垂眼一看,唇边零星的笑意淡了下去,脸色不太好看。

    尤恬本能地往屏幕上看了一眼,没来得及完全看清,手机被陆景同收了起来。

    陆景同眼睑低垂,一手托腮,另一手把玩着已经摁熄屏的手机,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但他好像大多时候都是这么冷冷淡淡的样子,尤恬一时也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又或者露馅了,还是他纯粹心情不好。

    直到菜品一样样端上桌,陆景同这才掀起眼皮,冷不丁道:“吃完我送你回去。”

    说不上来,但看着气压确实很低。

    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陆景同的课堂上,她接了他电话,转眼又把人折腾到住了好几天的院。

    尤恬学乖了,没再老虎头上拔毛,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老实如鹌鹑。

    就是稍微有点儿消化不良。

    “哟,你还在呢?”那顿饭快吃到尾声时,头顶落下了一道尤恬不太想听见的声音。

    徐杨的视线游移在两人之间,嘴角噙着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又仿佛迫于什么收敛着。

    陆景同懒得搭理,径直略过他,起身向徐杨身后略一颔首:“徐叔叔,好久不见。”

    尤恬顺着他的方向扭过头,这才注意到,徐杨左右两边都站了人,一个是妆容精致的都市丽人,一个气度不凡衣着正式的中年男人。

    “景同啊,后生可畏,”中年男人笑着拍了拍陆景同肩膀,身上凌厉的气势顿时散得一干二净,有的只是长者的宽厚和欣慰,“你在华尔街经手的那个项目后来进展如何?”

    徐杨嘴角抽了抽,忍不住插嘴:“爸,人早八百年就辞职了。”

    “啊,是,是是,”要不怎么说是久经商场的人,徐父淡定自如地把话圆回去,“不过景同争气,回国后事业照样发展得风生水起,哪儿像你个混球。”

    眼看引火烧身,徐杨闭了嘴。

    许是顾忌到还有外人在场,徐父点到为止,转而很是自然地为在场的做起了介绍:“这是肖瑾,一个老朋友的女儿,就在禾盛上班,这不,臭小子要拓宽这边的市场,你们几个年纪相仿,相互认识一下有个照应。”

    接下来又简单介绍了下陆景同。

    “不知这位小姐是?”话说得差不多了,徐父终于注意到了在旁边一直没做声的尤恬。

    这种场合,尤恬有些不自在,却仍是礼貌地笑了笑。

    她正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回,陆景同率先开了这个口:“是我的邻居,刚巧碰上,一起吃个便饭。”

    措辞滴水不漏,在场没人觉得有问题——除了疯狂憋笑的徐杨。

    徐杨揶揄挑眉:您几时跟邻居都能一起赶巧吃饭了?

    陆景同眼风轻扫,警告意味颇浓,四目交锋的瞬间,徐杨败下阵来,揉着耳廓耸了耸肩。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秒时间里,包括尤恬在内的其他人都没注意到这场交锋。

    有人帮忙解围,尤恬暗自松了口气,自然也没留意到,陆景同用的是“邻居”而非“学生”两个字。

    说是相互认识,明眼人都看得出主要是撮合那位丽人和徐不正经,寒暄两句,陆景同去结了账,尤恬乖乖跟着他往停车场走。

    从餐厅出来,深秋的肃冷扑面而来。

    陆景同长腿阔步走在前头,尤恬一袭开叉小黑裙压根儿挡不住这股寒气,冷得一哆嗦,不由得抱住双臂,加快了步伐。

    她埋首信步,一心只想快点儿回家裹紧小被子,却在下一秒,毫无防备地撞上一堵坚实而温暖的肉墙,同时她脚下一绊,眼看要摔,有力的臂膀顺带扶了她一把。

    这股清冷的木质香调太过熟悉,尤恬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还没来得及说话,扶着她的手已然收回,一件外套忽然兜头覆下。

    “穿上。”陆景同言简意赅,说完转身就走。

    尤恬条件反射地拉了拉衣襟,不让衣服滑下去。

    肌肤短暂相触的地方滚烫,外套上似乎还残留着男人的体温和气息,恰到好处地驱散了她周身凛冽的寒意。

    尤恬垂下眼睫,视线落在大衣袖口处的精致袖扣上,足足怔了数十秒才反应过来,然后嘴角一扬,心情愉悦地小跑着跟了上去。

    车内开了暖气,温度很快升起来,尤恬却仍披着那件外套。

    她侧过脸,今天第一次由衷地笑了:“谢谢你呀。”

    她五官生得好,一双眼摄人心魄,就连唇形也好看,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嘴边浮现浅浅的梨涡,看起来天真又娇俏。

    陆景同淡应一声发动了引擎,直到驶出停车场好远的距离,也没再同她说一句话。

    尤恬有些摸不着头脑,几次试图打破沉闷的氛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思考再三,她决定闭嘴。

    a大在郊区,离市中心有一段路程,暖风熏得人昏昏欲睡,这样安静的气氛下,尤恬看了会儿手机,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她微弓着背蜷起身子,额头抵在窗玻璃上,睡姿像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路过施工路段的时候,车身有些颠簸,她头磕在车窗上一颠一颠的,竟也睡得毫无知觉。

    下个红绿灯路口的时候,陆景同叹口气,终于还是伸出手,把她整个人扳正,手掌垫在她后脑勺和座椅靠背之间,等她稳稳当当靠好了,才轻缓地抽回手。

    恰逢此时,储物格里的手机屏亮起来。

    陆景同扫过一眼,接通之后,电话那端曾无数次在深夜里将他惊醒的中年女声重复着说过无数遍的话:“小陆,阿姨实在拦不住啊,婉婷她又哭又闹的,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

    类似的话,在过去的很多个日夜出现过无数次,他甚至能把剩下的话补个八九不离十。

    挂断电话,陆景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余光掠过副驾时,顿了顿。

    想到自己从看见朋友圈开始,莫名其妙的行为。

    陆景同抬手捏了捏眉心,觉得自己,有些不清醒。

    尤恬是被几声短促的车笛声吵醒的,车内开了顶灯,她捂住眼睛揉了揉,不知身处何地自言自语似的嘟囔一句:“唔,几点了啊……”

    陆景同抬起手腕看了一眼:“十点过三分。”

    低淡的男声让尤恬动作一顿,她大脑持续当机,好一会儿,思绪回笼,她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慢慢把脸转向驾驶侧。

    驾驶座那边的窗户半开着,冲淡了车厢里暖气氤氲出来的窒闷,陆景同一边手肘支着窗沿,另一只手随意搭着方向盘,不知在想些什么。

    尤恬大致估了下时间,两个小时。

    没算错的话,除去从餐厅到抵达这里的时间,他就这样坐在车里等她醒来,等了足足两个小时。

    或者比这更久一点。

    胸腔某处像是被啮齿类动物轻咬了一口,以那里为原点,酥酥麻麻的感觉随着沸腾的血液扩散开来,很快传遍四肢百骸。

    车外的风和雨都陷入了沉睡,白日喧嚣褪去,整个世界也沉寂一片,而尤恬却能清晰地感知到,有某种刻意忽略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苏醒。

    “不好意思,陆教授,”别再骗他了,摊牌吧,心底有道声音这么叫嚣着,尤恬艰难地把声音压下去,维持一个学生在这种情况下该有的样子,“耽误了您这么长时间。”

    昏黄的顶灯铺洒在陆景同半张侧脸上,衬得他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没事,你回去吧。”

    尤恬下意识问:“您不上去吗?”

    陆景同没说话,摇了摇头算作回应,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莫名有些孤寂。

    对,回去,保持基本的界限感,其他的与你无关。

    心里那道声音这么说。

    于是尤恬乖乖道别,覆上把手,准备开门下车。

    车门打开的同时,陆景同忽然出声叫住她。

    “尤恬。”

    “啊?”

    不是赵心悦,是尤恬。

    下意识回过头的瞬间,尤恬知道,完了。

    果然,陆景同侧过脸看着她,冷冷地说:“以后,不要再冒充我的学生来上课了。”

    尤恬脑子“嗡”的一声,总觉得该解释些什么,她手忙脚乱道:“不是的,您听我说……”

    “说什么,账号不是你的?”陆景同眉眼冷淡。

    “……”

    “微信账号也不是你的?”

    “……”

    “还是,”陆景同把手机扔到副驾驶前的仪表台上,平静地堵住她所有的借口,“这其实是和你同名同姓的人。”

    尤恬拿过手机,上面是和一个人的聊天记录,看内容应该是助教。

    对方发了赵心悦的学号,以及不知从哪里要到的入学证件照。

    “陆教授,我没……”想狡辩的。

    “你不是我的学生,”这是今晚,陆景同第二遍说这句话,强调什么似的,“所以,不用这么叫我。”

    尤恬脑子乱哄哄的,没法儿再思考,只胡乱点点头,强行挤出一个“好”字,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走得急,自然也就没看到,陆景同一个人在车里静坐许久,然后破天荒地打开储物盒,从里面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夹在指间。

    他有些出神地凝着那根烟,却始终没有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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