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工业革命,降低土地投资价值,加速土地兼并,最后把土地收归国营……”

    朱由检转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提笔开始将自己的思路写下。

    一个更能缓解土地兼并的办法出现在的朱由检的面前,那就是工业革命。

    只要让大明踏入工业革命,那耕地作为生产资料的地位就会大大下降,没有耕地的人被工业、服务业吸纳,朱由检也就不需要抑制土地兼并。

    相反,到时候他还会鼓励土地集中经营来提高生产效率,减少农业人口。

    朱由检仔细研究过宋代土地兼并过程,首先面对宋代的土地兼并,北宋采取的办法也是革新抑制。

    然而,在土地兼并的大势面前,最先活不下去的,不是土地被兼并的人,而是土地没被兼并的人……

    不是说,豪强抢了农民的土地,农民活不下去了,于是农民就造反了。

    而是说,朝廷本来向一百个农民收钱,结果后来有五十个农民连人带地被免税的大户兼并了,那么剩下的五十个人就要交过一百人份的。

    随着负担加重,有些遭不住的农民又连人带地投靠大户,剩下人的负担又继续加重。

    最后一些人被挤兑的没辙了,就扔下土地去当流民,或者干脆造反了。

    到了这个时候,朝廷就跟筛子一样,全身上下都是一堆“偷税漏税”的独立王国。

    你想管其中哪一个,其他人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阻止你。

    对于造反的人来说,他们不是跟某一个大户有矛盾,而是跟整个体系有矛盾。

    端掉一个窝点杯水车薪,他们如果就此罢手的话,依然负担沉重。

    工业大革命是不能抑制土地兼并的,但它能缓解土地兼并,让王朝过渡到新一轮的技术革命时代。

    朱由检记得他看过的书里,其中有对英国第一次工业革命后关于土地兼并的资料。

    大概在第一次工业革命后,英国的近八成的土地长期掌握在大约四百个左右的豪门手中。

    这肯定是反复兼了又兼的产物,虽然在兼并的过程中屡有骚乱发生,但从宏观上来看,这些大地主长期都是英国的中坚力量。

    后来还是因为世道变了,地主在和资本家的斗争中落了下风,朝廷开始向他们征收高额的遗产税。

    土地越多,交的税越多,最后英国用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才终于在二十世纪前后把大地主给肢解了。

    所以单独指望工业革命来缓解土地兼并是不可能的,工业革命只能是增加就业岗位,让流民有更多的就业机会。

    流民有了机会就不会爆发动乱,朝廷就能得到喘息的机会,继而慢慢对士绅豪强下手。

    只是大明现在的局面很尴尬,首先英国土地私有制,所有可以收取遗产税。

    大明虽然也是私有制,但目前八亿多亩土地里,有近两亿亩是公有制。

    在这种局面下,大明单独的效仿后世,或者单独的效仿工业革命时期的英国都是不可取的。

    朱由检可以效仿英国,承认土地私有制,但他本质上还是想将所有土地收归国有,禁止土地在市场流通。

    土地禁止流通,必然会让一些农民无法通过卖地来前往城镇从商,开辟致富的新道路。

    但土地禁止流通,变相也是在保护农民,哪怕对方进城失败,村里还有土地供对方养家糊口。

    只是……

    写到这里,朱由检的笔顿了顿。

    他很清楚,工业革命是一把双刃剑,因为工业革命会刺激资本市场,最后把资本这头野兽释放出来。

    左边是士绅豪强,右边是资本家,朱由检站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很清楚,眼下的大明,实际上正在努力踏进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舞台,并且由于之前的积攒,大明一旦踏入这个舞台,就会直接达到巅峰。

    当然,大明太大,人口也太多,因此大明一个朝廷的工业革命,实际上就堪比一个大洲的工业革命。

    这样大的体量,注定了自耕农是无法一次性消失太多的,所以朱由检需要两样东西。

    稳定、需求……

    稳定的国内政治局面,国内外市场的商品需求,人工需求。

    只走内需,在天灾环境下拉动大基建是可以缓解土地兼并,养活饥民的,这点从贪官污吏都要对“以工代赈”的银子下手就能看出。

    “以工代赈”是饥民们最后的一条活路,这条路被堵死了,那就只有卖地求生了。

    只可惜“以工代赈”需要海量的钱粮,而这笔钱粮,朱由检累死累活的从国内和海外收集,结果投入下去后还要被一群吸血虫吃掉大半。

    这群人吃了大半钱粮还不满足,还要和地方士绅联合来吃掉百姓的田地。

    就这点就决定了,不管朱由检怎么做,反腐都要继续,而孙传庭的巡抚之路也要继续下去。

    朱由检之所有暂时没有作为,是他在等一个机会。

    他在等第四代蒸汽机,也在等黄龙给大明开拓的第二市场。

    只要这两个东西一起出现,内需外需就会共同被拉动,一个占据眼下世界人口二分之一的巨大经济闭环就会形成。

    到时候不管是货币改制,还是安抚流民,降低耕地作为生产资料的地位,大明都会得心应手。

    工业革命爆发之后,东西方贸易顺差就会越来越大。

    同样的一笔银子,玩贸易顺差可以赚取数倍利润,玩土地只能收获微薄。

    到时候只要按奈不住的大士绅下海从商成为资本,那剩下一些实力弱的士绅豪强,朱由检收拾起来就轻松多了。

    不过收拾了士绅豪强,却会招惹出一头更为贪婪的资本,这到底值不值得,需要朱由检自己来衡量。

    他在走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甚至连一个效仿对象都没有。

    他的身份首先是大明的齐王,其次才是大明执政者之一,然后才是大明百姓。

    他得维持大明统治的同时进行改革,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把局势玩脱,把自己玩死。

    当然,他也可以一直反腐来追求稳定,但反腐也有代价,也需要替罪羔羊。

    用孙传庭来做替罪羔羊,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

    渐渐地,朱由检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写下去了。

    制衡他的东西太多,他方方面面都得考虑到,不然一子落错就是满盘皆输。

    “还是得创造出一批缺少生产资料的人,利用他们驱赶大的士绅,最后再对弱小的士绅豪强动手。”

    朱由检将写了一半的文册合上,拿着走到了火炉旁,将写了一个时辰的这本文册给丢到了火炉之中。

    “基础教育必须得推动,孙传庭需要一群帮手……”

    火光在他脸上照耀,飘忽不定,他也大概摸索出一条道路。

    “殿下!”

    这个时候,拿着文册的陆文昭走进了承运殿,朱由检侧过身子看向他,而他也作揖道:

    “殿下、天竺的市场需求都在这里了。”

    他说着,将文册双手呈上,而朱由检也接过了文册,笼统的看了一遍。

    总的来说,天竺的人口市场放在那里,实际上只要调查清楚莫卧儿各大城池的商品需求,就能大概判断出该地需要的商品。

    只要是人,实际上都牵扯到“衣食住行”四个行为上。

    衣服不用多说,南场织造局就是专门织造布匹的。

    之所以织造局的规模没有扩大来抢占大明国内市场,是因为江南的民间家庭作坊还需要这一份收入。

    在国内朱由检需要顾虑,但在国外就不用了。

    天竺的白布是一匹折色五百文,而大明的白布是两百文,这其中的利润足以换回许多金银。

    食物这一点上,首先食盐和醋、米麦、糖、肉类等各种食用的东西里,米麦大明是不可能出口的,盐作为一个国家的立国之本,朱由检也不准备和诸藩竞争,而是选择合作的方式。

    剩下的醋、糖、酒、茶不用多说,它们和布匹将是大明对外出口的主力商品。

    这几个东西了,除了醋没有那么强势以外,其它四项放在哪个国家都是必需品。

    这四种商品能惠及的不是一家一户,而是数百万家,数百万户。

    经济布局必须要开始了,黄龙拿下南亚大半市场也就是两三年的时间。

    种桑养蚕,种植甘蔗,培育茶树,这三个惠及自耕农的政策必须推行。

    甘蔗在旧港种植是最好的,但大明需要旧港来作为缓解土地兼并,向国内补给粮食的基地。

    把甘蔗放在广西是不错的行为,广西的人口不算稠密,全省不过三百余万人,况且今年开始广西的旱情开始衰退,不出意外,未来十年都不会再遭遇大旱。

    西南有了四川和交趾两个产粮基地,在广西建设榨糖工场是不错的建设。

    当然、选择在广西,也是因为此地的地方豪强早就被朱由检给解决了,更容易安插朝廷支柱性产业。

    至于茶场,基本可以说囊括了长江以南的各个省份,需要做的就是扩大规模。

    北方重工业,南方轻工业,这个配置是不错的,矿石源源不断的从海外运来,也不会损害北方自身的资源,除了山西和陕西的煤矿。

    把各大士绅往南亚赶,不仅能促进文化,还能开采矿产,用南亚的资源从东吁一直往内地发展。

    不过,这么做的前提是国内的工价必须跟上。

    因此朱由检合上了文册,沉吟片刻后便开口道:

    “今年下发告示,广西种植甘蔗的田地免赋税,皇店收取甘蔗的价格从一文一斤,涨到三文一斤。”

    “另外,茶课司监管的各大茶场,从今年开始扩充,五年后产出茶叶要翻倍。”

    “江南的蚕丝收购价格暂时不变,但桑田的田赋降低到五十赋一。”

    “另外,收购国朝各地矿山的速度需要加快,今年的皇店也要筛选一批人出来,让燕山毕业的学子进去,提高提高效率。”

    朱由检制定的三个政策,直接惠农的有两个,一个是甘蔗收购价格上涨,一个是桑田田赋降低。

    之所以没有提高蚕丝收购价,是为了民间的小作坊考虑。

    以南场的规模和渠道,自然可以提高蚕丝的收购价格,但那样的话,民间的小作坊和家庭作坊就活不下去了。

    他们没有远洋贸易的渠道,只能用高价买入材料,然后以大明市场的平价卖出布匹。

    小作坊会慢慢退出历史舞台,但不是现在。

    朱由检需要给百姓一条活路,不管是流民还是自耕农,或者是城镇百姓。

    “朝廷的灾民雇工,眼下有多少人了?”

    朱由检询问陆文昭,而陆文昭对此心知肚明:“大概一百二十余万人。”

    灾民的雇工数量变少了,这是朱由检的第一反应,但他没有询问为什么变少,而是问道:

    “国帑积攒的钱粮还有多少?今岁能收上来多少?”

    “刨除准备用于币制的金银,国帑还有银三百七十六万余两,一千零七十二万石。”陆文昭老实回应道:

    “今岁四月以来多地下雨,户部对田赋的预判上升到了五千八百万石左右,税银应该在二千七百万两左右。”

    赋税收取总额恢复了一些,这是一个好消息,但朱由检知道,需要花钱的地方也变多了。

    大旱会持续,但会迎来三四年左右的低谷期。

    这个低谷期不是代表大旱会消退,而是大旱的规模不会比前面这三年大了。

    第一波大旱的巅峰在去年,并且在缓缓褪去,直到三四年后会迎来第二波大旱。

    大明需要在地方抗旱的情况下,增强百姓的抗旱能力,总结第一次抗旱中对抗天灾人祸的经验来准备抵抗第二波大旱。

    这次的三年大旱导致多少土地被兼并,多少贪官污吏贪墨赈灾款项,帮助士绅豪强压榨百姓,这些都得总结,并在下一场大旱中预防。

    这一场大旱里,地方官府靠不住的秉性彻底暴露出来。

    官员说到底也是士绅的一份子,指望他们所有人有良心的赈济灾民,不如寄希望于黄老爷捐献家产。

    银行的事情必须推进,户籍存折制度也得推进。

    用户籍存折直接发放工钱,要比拨发钱粮给地方官府,再由地方官府转发给百姓要直接多了。

    说到底就是,这次大旱里,朝廷和饥民中间的中间商太多了,每个人都要吃一层回扣,吃到后面饥民没得吃了。

    银行要是弄好了,“以工代赈”的工钱发放就只需要经过一个中间商。

    哪怕这个中间商也有贪污现象,但想要追查的话,难度降低不说,速度也很快。

    朱由检存了大量的金银来推行币制,现在只等李长庚出手,银行就能很快建立起来。

    他转身走回到了位置上,坐下后对陆文昭交代道:

    “你亲自前往户部的金融司告诉李长庚,下个月的恩科,他可以单独添加一科,选出他想要的人来。”

    “总之,不管他要钱粮还是人才,只要朝廷有的,朝廷就给他支持,明年年末之前,我一定要见到银行在大明各地矗立而起。”

    “殿下……”陆文昭小心询问道:

    “这奏疏,不发给内阁?直接发给金融司吗?”

    “……”他的话让朱由检沉默数秒:

    “发给内阁,也发给金融司,内阁不批就走中旨,李长庚自己会接。”

    “是……”陆文昭见状,便带着脑中的消息退了下去,随后亲自动手写出两份一模一样的奏疏,发往了金融司和内阁。

    内阁拿到消息的时候天还没亮,整个文华殿里依旧还是只有袁可立和孙承宗。

    这份关于银行的奏疏送到他们二人面前时,二人很快就明白了朱由检想要干嘛。

    “殿下这是要越过地方,直接给饥民发钱粮。”

    将奏疏放在桌上,袁可立看清本质,并且他也认为这是个不错的手段。

    “这奏疏若是批红下发,百官的注意就要从孙传庭那里,转移到殿下这边了。”

    孙承宗拿起奏疏仔细看了看,一边看一边说。

    “压力在殿下这边,总比在孙传庭那边要好。”

    “在殿下这边,总归还能商量,还能议论。”袁可立端起茶杯,沏了沏,瞧着茶水之中泡开的茶叶,继续开口:

    “若在孙传庭那边,那群人就是要命了。”

    “矿山要推进,眼下蔗糖的事情朝廷也开始插手,两者齐下,本就有些艰难,偏偏又要弄出一个银行,我总觉得……”孙承宗欲言又止。

    “没那么夸张……”袁可立抿了一口茶:

    “工场、皇店、银行,这一环扣一环,只要人换得足够勤快,没几个人插的进去手。”

    “这三环扣起来,孙传庭也不用查贪腐了,直接查银行就行。”

    “殿下把他从里面摘了出来,不过以我对孙传庭的了解,他愿不愿意从泥潭里被摘出来还是一个未知数。”

    袁可立把茶杯放在了桌上,而孙承宗也皱眉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袁可立靠在了椅子上:

    “旁人看来,与士绅豪强,贪官污吏斗争,纯属是飞蛾扑火。”

    “但在他孙传庭看来,恐怕这才是一个官员该做的事情。”

    “殿下把孙传庭想简单了,低估了他的执拗,高估了他的顺从。”

    “……”听着这话,孙承宗觉得事情有些棘手,试探性问道:

    “若是这孙传庭不愿意被摘出来,那银行和贪腐一起进行,这……”

    “下面的人要闹翻天,这是挡不住的。”袁可立老神在在,显然在看到奏疏的时候就明白了时局不可更改。

    “我大明即便在洪武年间,依旧有百官逼宫,逼奏。”

    “眼下算起来,也算承平三年有余了。”

    “三年里,外廷和内廷都积压了不少脾气,趁着这个时候宣泄一番,再由万岁或殿下走出来收尾,这事情便定下来了。”

    “唯一的变数是孙传庭,他退还是不退,现在不在殿下,在他自己。”

    “可你说他不会退。”孙承宗眉头紧皱,袁可立微微颌首:

    “他是不会退,因为换做是我,我也不会退。”

    袁可立难得和孙传庭站在了同一阵脚,孙承宗有些吃惊的看向他,但袁可立却淡然道:

    “是人哪能没有三分脾气,他孙传庭被下面的人拦追堵截,弄得灰头土脸。”

    “现在手里有了尚方宝剑,不杀几个人,你以为他会老老实实的被摘出去?”

    “投笔从戎的人,哪能受得了这个气?”

    “你的意思是……万岁这尚方宝剑发错了?”孙承宗盘恒着。

    “没发错,恰好发的很对。”袁可立将桌上的乌纱帽戴回了头上:

    “下面人的气焰,是该杀一杀,得让他们知道大明朝的穹顶之上,是谁在主持大局。”

    “别以为他们眼下一党独大就可以一手遮天了,只要上位想,他们该死的时候还是得死。”

    “我看他们的脑子是被银子给塞住了,有了三分能耐,就想和万岁、殿下掰手腕。”

    “现在万岁给孙传庭尚方宝剑,我敢笃定,他们不仅收拾不了孙传庭,反而要被孙传庭收拾,说不定还得落下一身灰。”

    “可川东的旱情和案子已经结束了啊?”孙承宗皱眉,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是……”袁可立老神在在:

    “川东的事情是结束了,但你别忘了,四川富硕的地方是川西,是成都那几个府。”

    “川东贪腐,顺藤摸瓜之下,川西又安能清廉无事?”

    “只怕那孙传庭,一旦得知尚方宝剑的消息,便会直接乘车前往成都……”

    袁可立的话让孙承宗的思绪飘往了四川,但很快他回过神来,看向桌上那奏疏:

    “如果是这样,那这奏疏……”

    “批红吧。”袁可立叹了一口气:

    “即便你我不批红,殿下也会让李长庚接中旨。”

    “事情是挡不住的,孙传庭要杀人,殿下也要杀人,下面的人若是还有三分脑子,眼下服个软说不定还能自救。”

    “只是我看顾秉谦、冯铨、施凤来三人居于家中闭门谢客,看来那群人已经成了弃子。”

    “你我就好好在这文华殿当值,不出意外,恐怕接下来你我有得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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