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紧接着,他的脑海里呈现的画面,居然是沅柔曾这样服侍过景文。
顾珩扼住沅柔的手腕,没让她再继续褪衣的动作,低头冷冷地看着她,眸似深潭,昏暗的灯光将他眼底的光映衬得明灭不定。
许久,他松开她的手腕。
“你以前,也这样伺候景文,是吗。”
简单的一句话,像是风轻轻拂过,古井不波无半分情绪,可他的双眸却紧紧盯着沅柔的面庞。
沅柔低声道:“奴婢是乾清宫御侍,做的自然是伺候先帝的事。”
她边说,边继续伸手去解。
顾晗用力地摁了摁缠绕在手指间的珠玉手串,向后退了一步,躲开沅柔的双手。
“滚出去。”
说完,他冷不丁地转身,语气彻底冷厉下来。
“沅柔,你让朕觉得恶心!”
沅柔没露出任何反应,听话地道是起身,低头却行退了出去。
直至走到乾清宫外她才松了一口气,冷风拂面而来,发烫发红的脸颊和耳朵终于得到纾解。
这是她头一次看见男子赤身裸体的根骨。
她以前都在御书房伺候,先帝的沐浴之事自有混堂司的太监们伺候,用不着她上手。
沅柔觉得顾珩要她做这些,是为了羞辱。
可是到了最后,反而是顾珩气急败坏地让她滚出去,说她恶心。她嘴角勾起清浅的弧度,在夜色中无谓地笑了一声,清淡的嗓音消散在风中。
刘畅正步履匆匆地走上丹陛,瞧见沅柔的身影,噙着笑迎着她走了过来。
“姐姐怎么不在里面伺候主子。”
“皇上打发我出来了。”
沅柔望着他被冻到发红的鼻头,轻声问道:“将才那些猫,你给安置到哪儿了,若是没有地方安置,我这有去处。”
刘畅抄手而立,用手肘扬向重华宫的方向。
“就安置在潜邸,我已安排了人照顾,姐姐若是想看,直接去重华宫即可。”
“这是皇上的旨意?”
“自然,若非主子首肯,我哪儿敢妄动重华宫。”
“你说的是。”
沅柔稍怔,片刻后恢复如常,向身后望了一眼,“皇上正在沐浴,身边没有人伺候,你快进去吧。”
“好勒,我这就去。”
刘畅向里望了一眼,随后点了点头,绕过沅柔走进乾清宫内。
“刘畅,皇上许是心情不大好,你小心伺候。”
“知道了,谢姐姐提醒。”
……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沅柔前去开门。
今日已是正月初五,阖宫上下从除夕的欢庆中渐渐脱离出来,各个宫人又恢复往日的按部就班,内廷与前朝皆在平稳地运行着。沅柔身上的刑伤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她算着日子,左不过这几日,她就要入浣衣局为奴。
此时,外头立着两位内廷的女官,其中一位是尚寝局的王尚寝。
另外一位,她不识得。
为首的王尚寝走近沅柔,睁着双细长的眼睛望着她,扬声道:“宋氏,皇上要你入浣衣局为奴,再也不是宫中的御侍,这五所你是住不了,听明白了吗?”
沅柔听后屈膝行礼,应道:“是。”
王尚寝多年来统管记录后宫彤史,可为何今日会来置喙她入浣衣局之事。
沅柔一时没想明白。
她身后的女人名叫刘绣。
年近三十,是王尚寝的下属。
王尚寝的声音尖细,操着一口流利的应天府口音,态度趾高气昂地绕着沅柔走了一圈,慢条斯理道:“宋氏啊,我是要说你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要说运气好,进宫六年没得到先帝爷宠幸。要说你运气不好,惹皇上动了雷霆之怒,也只是被罚入浣衣局为奴,虽说不比以往尊贵体面,但好歹皇上留了你一条性命。”
王尚寝停了停,上下打量了沅柔几眼,又道:“不过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以后要在宫里做事,自然是要清白身子,刘绣……”
刘绣恭敬地上前两步,王尚寝同她道:“这人我交给你,按照宫里的规矩来,别给我出什么岔子,知道吗?”
刘绣屈膝应下,目光移向沅柔,平声道:“你同我来。”
随后,刘绣领着沅柔去尚寝局的值房,去值房的路上她一言不发,平静得有些骇人。刘绣以为她心高气傲,受此折辱不肯说话,发了善心出声开解。
“这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进宫的女人都得过这关,毕竟咱们以后伺候的是当今皇上,你过了这一关,以后也没人会嚼你的舌根,于自身也是清白。”
沅柔闻言柔声道:“姑姑想岔了,宫里的规矩奴婢定要遵守,奴婢刚才只是在想,宫里能两次验身的大概只有奴婢了。”
刘绣颔首回道:“你能看得开就好,姑娘以往是御前的人,与六局来往密切,王尚寝那人你也知道,看上去虽然不好相与,说话却也有她的道理。入了浣衣局后的确不如从前,但是好歹还活着不是。人呐,只要活着,就有万种可能。”
活着。
这两个字,让沅柔眼中多了几分寂寥。
她温声道:“姑姑说的是,不陷死局活处寻高(1),方为在世之道。”
关于沅柔煊赫的家世,宫中人人都知。
刘绣幼时读书写字,但是如果同沅柔比起来,显得不值一提。
只是如今大晋赫赫有名的才女如今落得没入浣衣局的下场,刘绣不免惋惜,说话间也带上了几分尊重,“姑娘有才情,说出来的话也好听。入浣衣局是委屈了你,好在孙掌膳已经为你在浣衣局打点过,到那儿没有人会为难姑娘。今年年生不好,能活下来都是有福之人,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姑娘这份才情相貌,以后定有个好出路。”
沅柔淡淡地笑了笑,轻声道:“望承姑姑吉言。”
两人一路交谈,不一会儿便到了尚寝局的值房,沅柔随着刘绣一同进入房中。
厚实沉重的门帘挡住太阳的光,刘绣站在屏风后并未进来,沅柔将自己剥得干干净净,顺从地等待刘绣来验明正身。
“奴婢好了,姑姑进来吧。”
听到这话,刘绣才往屏风后来。
查验过后,刘绣退出屏风外,传过来的声音有些发翁,“成了,你起来吧。”
沅柔赤裸着双脚站在冰凉的地面上,一件一件穿好木施上挂着的衣服,脸色发白又带着赧然的红晕,穿戴好后走出屏风向刘绣行了个礼。
“浣衣局在皇城的德胜门西面,姑娘以后也要住在外面的皇城,住处已经拾掇出来了,等会我让手下的丫头送你过去,明日戌时前到浣衣局即可。”
“是,奴婢知道了。”
走出房间,外头的太阳争前恐后地洒落在沅柔的身上。
每一缕浮光似乎都在尽心竭力地驱除她身上漂浮的阴霾冷肃之气。
沅柔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颈项划出一道优美而光滑的曲线,没有任何遮挡,太阳光直射她的眼睛,让她不得不垂头避开锋芒。
沅柔想,皇权亦是如此,它的锋芒人人都得退让。
门外站着位约莫十三四岁的宫女,见沅柔出来便迎了上去,领着她往住处去。
晚间,孙青妙下值后,陪同沅柔一起将衣物被褥搬去她的新庐舍中。
浣衣局的值房中有两三名刚下值回来的宫女,几人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元柔和孙青妙。
片刻后,又寂然地收回目光,继续做自己的事,丝毫不关心身边发生什么,就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期盼,这是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
即便孙青妙已经打点过,可是在这样地方长期待下去,会把人所有的生机都磨灭掉。
孙青妙已然开始担忧,她停下铺床的动作,靠近沅柔压低声音,“浣衣局绝非能久留之地,沅柔,你向来有主意,一定要想办法自救啊。”
沅柔理着床上的被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孙青妙蹙眉道:“我不是要你照顾好自己,我是要你想办法离开浣衣局。”
沅柔笑了笑,望向孙青妙,“可离开之后,我能去哪儿呢?是离宫,还是再度进宫?”
这话问得孙青妙哑口无言,她不禁握紧手里的被褥,目光飞快地在其他浣衣局宫女身上飞快地扫过,她害怕沅柔会被这儿的死气沉沉同化。
虽然自己与这些人都是奴婢,但浣衣局自存在伊始就是年老的和犯了错的宫婢才会来到这里,这里就像是幽禁着内廷奴婢们的冷宫,笼罩在这儿的是化不开的死寂和绝望。
孙青妙急急道:“在哪儿也好过在这儿,宋沅柔,你难道不知道浣衣局是何地吗。”
沅柔松开手中被褥,转身坐在床铺上,目光迎向孙青妙。
“死水微澜,何处不是樊笼。”
她的语气比浣衣局的氛围还要沉肃,孙青妙同样听得开始心悸。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沅柔到底实在说浣衣局死水微澜,还是在说她自己死水微澜。孙青妙的心悸越发明显,抿唇道:“实在不行,你去向皇上认个错,我听说皇上为你开重华——”
“青妙,宫门快下钥了。”
沅柔移开目光望向窗外,似有澹澹流水在眼眸中淌过,“你快些回宫吧,别误了时辰。”
她这条命即将走到末路,浣衣局亦或是乾清宫,都没有差别。
只待苏鄞归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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