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刑
除了生母静妃,顾珩自小接收到的情意寥寥无几。
久而久之,他不相信所谓的情意,只相信自己手中的这把剑,最起码才刺进敌人身体的那一刻,对方眼底的恐惧是由内心而生的真情实感,要比所有虚伪都来得真实。
宋沅柔的行为在他的眼里只能用愚蠢来形容。
而且是蠢到无以复加的那种蠢,蠢到他想用剑挑开她的脑子,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可是此刻,他心下却有一点不定。
强权镇压是最立竿见影的办法。
对于方敬仪这种骨头比石头还要硬的人,杀了他是最直接的办法,不过也确实产生了更加荆棘的局面。
前世,应天府死的人几乎将护城河的水都染红了,乱葬岗堆砌如山的尸体让京畿的畜生们饱餐许久。
可随着靖难之殇的开启,迎面而来的就是山东的士绅与士子们群情激愤闹出动乱,边境瓦剌部落也见缝插针地搅了进来,想要趁此分一杯羹,大晋岌岌可危,他既要攘外又要安内。
那三年里,高詹在战场上断了一双腿,叶沧海在山东被刺杀殒命,杨康山执掌朝政后权柄渐重,他因靖难之殇几乎无可用的臣公。
为了分散杨康山的权柄,不得不启用司礼监和东厂,任其疯狂攫取权势,与杨党分庭抗礼。除此之外,还有每夜都无法逃避的梦魇,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加剧着他的死亡。
前世三年。
他这个皇帝做得还不如景文久。
甚至在临死之前,连杀死自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所以重生后,顾珩开设内阁,开始重用杨奇杨复二人,让他二人与杨康山并其他官员同入文华阁议政,谨慎地走在重生后的每一步。
可是宋沅柔这个女人!
他现在无比后悔。
早已今日,当初在奉天殿上就应该三刀六个洞,直接杀了了事。
可如果真的杀了她,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变数。
想到这,顾珩头疼不已。
心烦意乱至极,顾珩只能把火让她身上发。
“给朕闭嘴!”
“是。”
沅柔抹掉眼泪,听话地应了一声,随后紧抿着唇,再也没有发出一声动静。
见她如此摆出油盐不进的模样,顾珩反而气得肩膀耸动,心中顿生无可奈何之感。
这个女人实在可恶,景文帝的踪迹她不肯透露,甚至还写罪己诏送去福建,借着胡维康的二十万水师牵制自己,当真是好手笔好谋算。
他不知道除了苏鄞,她手里还留了几步后棋。
又或者说她知道前世多少事,以后是否会用这些事来对付自己。
前世身死后,她如梦魇百般纠缠,如今重生后,依旧与他针锋相对,面目极其可憎。
可是这些算下来,最让他头疼的是自己的内心最深处,竟然荒唐地开始泯然曾经的自己。
他竟然觉得,这些景文旧臣,真的不该死。
顾珩扫了一眼跪着的女人,“宋沅柔,朕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奴婢也不想这样。”
沅柔眼睑低垂,像是不敢触及他此时的盛怒,“惹主子动怒,也惹主子厌烦。只是奴婢身处此局,不得不破局。”
“破局?你一个奴婢也配谈破局!”
顾珩目光轻蔑,嘴角带着冷嘲,“朝堂之事轮不到你一个奴婢来置喙。”
“是,奴婢只是一个奴婢。”
顾珩咬牙切齿,仿佛下一刻就要上来咬她一口,“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朕不妨也跟你透个底,朕可以不杀任何人,但方敬仪和齐峰必须关押刑部大牢,非诏不得出,这是其一。其二,后宫嫔妃该殉的殉,不该殉的朕会留着,将她们迁居行宫,只是景文的儿子朕要废为庶人。其三,让苏鄞带着那封认罪书从福建回来,你最好祈祷他什么都不知道,否则朕会让他给你陪葬!至于你!”
他故意停了一下,去打量沅柔的脸色,想从这个女人脸上看到一丝丝的惧意。
只可惜没有看到他想寻到的惧意。
硬骨头,当真是倔得很,顾珩气得牙根发痒。
“既然你不愿意做乾清宫的奴婢,朕也不会强留。何安!”
须臾,何安快步走了进来,恭敬地俯下身,“奴婢在呢,主子有什么吩咐。”
顾珩目光看向何安,展臂冲沅柔点了几下,冷冷道:“传朕旨意,拖出去打三十板子,降为宫女,贬入浣衣局。”
沅柔恭顺伏跪于地上。
“奴婢遵旨,也请皇上您言而有信。”
呵,皇上。
他话刚说出去不过须臾,她的称呼就已经从主子变成皇上,当真是急不可耐。
顾珩怒喝道:“何安,还不拖出去!”
何安发怔地站在隔扇门处,目光在顾珩和沅柔之间来回打量,手指不由自主地摸索着拂尘的麈柄。
他自认为自己看人不会看错,宋沅柔一向谨慎规矩,能惹主子动怒绝非是小事。
他心中自顾自好奇一番,随即躬身应下顾珩的令。
“姑娘,随我来吧。”
……
三十板子是在乾清宫前受的刑。
顾珩没有想着给沅柔体面,又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一个奴婢的体面。
在沅柔眼中,用三十板子化解掉顾珩对景文旧人的杀意,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至于她能不能在这顿板子里活下来,她现在已经无暇去想这些了。
宫正司司正许茂是个活泛机灵的太监,他陡然接了这个差事,心下惴惴不安得很,他眼中的沅柔是有从龙之功在身,而且曾经又是先帝身边的奴婢,这样敏感的身份,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打这三十大板。
是往活了打,还是往死了打,许茂摸不清上头的意思。
他一路上领着宫正司的人过来,大老远瞧见何安,忙快步走了过来,期间瞥了沅柔一眼,随后嘴角扯出笑意,“何公公,还好您在这儿呢,要不奴婢这心里可没底呢。”
何安摆摆手,向旁边走了几步,许茂见状也跟了过去。
许茂迫不及待地开口:“何公公,您可要给奴婢指条明路。”
何安睨他一眼。
“指什么明路,这是主子的旨意,你只管行刑便是。”
许茂登时泄了气,讨好似的望向何安,“何公公,何祖宗,您可得疼奴婢啊,奴婢以后定以您马首是瞻。板子是要打,奴婢心里也得有个数啊。”
何安皱了皱眉。
“我倒是想疼你,那也得主子愿意给我点气透透。”他往后看了沅柔一眼,接着道:“她的事我也难说得很,主子那我瞧着是动了大怒,显然被气得不轻。”
许茂不禁出声。
“那奴婢就往死了打?”
“糊涂。”
何安白了他一眼,“若要赐死,主子难道不会直说。”
许茂更加泄气。
“这岂不是里外不是人了,公公,这差事奴婢如何去做啊。”
何安默了半晌,喟叹一声,“你就按主子的旨意,用宫正司的规矩,该怎么打就怎么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能不能活下来全凭她自己的造化。”
许茂喜笑颜开,“唉,有您这句话,奴婢就放心了。”
他转身走了回去,冲宫正司的人使了眼色,示意他们准备行刑。
乾清宫是皇宫中最受瞩目的宫殿,在这里发生的事情,用不了多久就可以传遍整个皇宫,周遭已经聚着一些来观刑的宫人。不论他们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出现在这里,但是当他们看到沅柔被剥得只剩亵衣亵裤,捆在春凳上之时,还是不免露出唏嘘的表情。
那唏嘘下的是快意还是怜悯,皆藏在每人的心中,无人能够察觉。
沅柔以为自己不会再惧怕任何身体上的践踏,可是此刻她还是忍不住发抖,脸色的惨白,显得额头伤口有种凄艳之美。她颤抖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疼痛,而是因为在大庭广众之下,她所有的自尊如同外衣被一点点剥去。
这一刻,她想成为鹌鹑,把自己藏起来。
顾珩知道她不怕刑罚,所以意在羞辱他最痛恨的倔强。
他想知道,当体面全失,尊严扫地的时候,这个女人还如何维系自己的倔强。
“姑娘既然害怕受刑,何必要去惹怒主子呢。”
何安眼中带着惋惜。
沅柔沉声笑着。
“若有一日,皇上有难,公公当如何?”
“奴婢自是死也不会让——”
何安话说到一半愣住,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默默良久,才道:“是我浅薄了。”
他转而看向许茂,走到他身边。
“主子罚了宋氏日后去浣衣局劳役,依我看,就用毛竹板子打吧。”
这是要保宋氏一条命的意思了。
许茂忙应了下来。
毛竹板子,杖为毛竹制作,长五尺,圆五分;板由青竹制作,长五尺,宽五分。(1)
这种板子打在身上虽疼,但不至于要命。
比起镶着铁皮,带着倒刺的廷杖板子来说,要温和许多。
许茂挥了挥手,“行刑吧。”
下一刻,疼痛在臀上荡开。
沅柔的嘴里被宫正司的人塞进了棉布,只是沉闷地哼了一声。
后来的板子打在身上,她倔强着不肯出声,死死地咬着嘴里的棉布。
实在扛不住的时候,才溢出口一两声闷哼。
直到二十板子过后,她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她才抑制不住,随着宫人落下的板子发出痛苦的哀嚎声,额头上布满细汗,冷汗一寸一寸濡湿了脖颈处的衣物。
最后,疼痛已经变得麻木,她已经记不清打了多少板子。
“别打了!已经三十下了!”
人群中传出来孙青妙带着哭腔的声音。
沅柔深吸了一口气,费尽全力地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了过去。
她眼里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隐约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她似乎正在同乾清宫周围的太监们纠缠着,接下来发生什么,她已经看不清楚了。
只感觉到无尽的黑暗在向自己袭来,浑身冷到僵硬,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
像极了前世殒命之时。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
沅柔听到孙青妙一声嘶力竭的呼唤,悲彻九霄。
“沅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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