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狈

    梢间里没有任何回音。

    孙太后的熟视无睹给了卢妃继续蛮横下去的底气。

    她快步冲到沅柔的面前,拉扯她的小臂往外拖,边扯边骂道:“贱婢,滚出去!大娘娘不会见你的!你再不走我就杀了你!”她用劲很大,边扯边厮打,将沅柔拉扯得衣鬓散乱。

    沅柔没有理睬卢妃,眼神自始至终只望向梢间的方向。

    “奴婢宋沅柔,求见大娘娘!”

    这样下去,真得闹出人命。

    蓉嫔往前走了一步上前劝诫,却被张美人扯住手臂。

    “这贱婢死有余辜,你管她做什么。”

    只见卢妃的动作愈加蛮横,她将沅柔的发髻彻底散乱,发丝虬结在一起,沅柔的下颌与脖颈处被她的指甲划出血痕。

    可卢妃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眼眶凄厉得通红,眼睛里泛着血丝。目光落在手旁条案上的青瓷瓶,想也不想地拿起来,冲着沅柔左侧额角砸了过去。这一刻,她是真的要沅柔命丧于此。

    瓷器的碎裂声在梓沉宫荡开。

    蓉嫔和张美人被卢妃的举动吓得怔了一瞬,下意识地看向宫门处,那两个小太监站得远,并没有听到宫里的动静。

    青瓷瓶在沅柔的额角开出一朵血之花。

    鲜血一滴一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白皙的面庞搭为鲜红的血液作配,几乎令人心里的恶与善意全部激发了出来。

    前者是卢妃,她眼里的杀意更肆无忌惮。

    而后者是蓉嫔,她挣脱开张美人的手冲上前去。

    她用锦帕擦去沅柔脸上的血迹盖住伤口,挡在她的面前,“卢妃娘娘,您再闹下去真的会出人命!”说这句话,蓉嫔反身面向梢间,“大娘娘,您发发善心,见这奴婢一面吧!”

    卢妃目光凶狠地盯着蓉嫔,咬牙切齿地说道:“蓉嫔,你疯了吗?替这贱婢说话!她是背叛皇上的叛徒!”

    “她若为了荣华富贵,何苦再来梓沉宫走一遭!受您此等羞辱!”

    蓉嫔想也不想地高声反驳,同卢妃,亦或是梢间里的大娘娘为沅柔解释,“大娘娘,这奴婢十四岁入宫,多少算得上是在您面前长大的孩子,如今将性命摆在您的面前,您就当是施舍她,容她在您面前说几句话吧!”

    沅柔没有躲在她的身后。

    “娘娘,您不用为奴婢说话,奴婢愧对先帝,也愧对大娘娘。”

    说完,她再度对着梢间端正地跪好。

    卢妃冷笑,讥讽道:“蓉嫔,这奴婢不愿意受你的恩典!”她随即瞪向张美人,怒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蓉嫔拖下去。”

    这场面,张美人哪里敢违逆蓉嫔,硬着头皮上前将蓉嫔拖到一旁。

    卢妃低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碎裂的瓷瓶,缺口处闪烁着寒厉的光泽,只要在脖颈细嫩的肌肤上剌上一道,鲜血必会喷涌而出。

    沅柔望向卢妃手中闪着寒光的瓷片,“打骂皆可,可娘娘不能杀奴婢。”

    “笑话!但凡能为皇上报仇,就算今日是逆王站在这我也敢杀!”

    卢妃一双美目瞪得硕圆。

    “奴婢死了,公主该当如何。”

    “公主?哈哈哈……逆王登基哪儿还有什么公主?!我们这些景文旧人都该死!而你!”

    卢妃染着鲜红豆蔻的手直指沅柔,另一只手握着碎片步步逼近她。

    “你这个贱婢!该千刀万剐,死无全尸!”

    忽然间,梢间的帘子被掀开,皇后吴氏的身影一步步走过来,步履稳定,仍维持着皇后的端庄和体面,身影寂寥地站在地罩处,目光清清冷冷地散了过来。

    “宋沅柔,大娘娘宣你觐见。”

    ……

    奉天殿后。

    孙太后此生都不想再与宋沅柔见面。

    既是痛恨,也是痛惜。

    痛恨她攀附逆王,痛惜她攀附逆王。

    可是临了了,看到这孩子清灵地跪在她的面前,除了衣鬓稍微有些乱,其他一如既往,孙太后却陡然而生怜悯之感。

    佛理讲相由心生。

    一个贪图荣华富贵,攀附逆王背叛先主的奴婢,会有什么值得怜悯?

    孙太后无声地嗤笑,可是那道纤细身影之中的淡然沉静一如既往。

    这是沅柔身上最可贵的气质,是她愿意疼爱这个孩子的原因,也是她浸润这么多年佛法也得不到的通透和泰然。

    她是懿文太子的侧妃,与夫君之间的情谊还算深厚吧。毕竟她的夫君承载着太祖高皇帝和孝慈高皇后的期盼与疼爱,有学问最好的老师,有兵力最强的岳丈,无论是对父母兄弟,还是妻妾子女,都挑不出一丝错处,上至帝后下至百官,都认为他会是大晋朝未来的皇帝。

    民间甚至有传闻,说哪怕懿文太子穿上龙袍,先帝爷只会感叹:我儿鸿鹄之志!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一个人过得太圆满,上天难免要叫他受些磨难。

    懿文太子突然染病走了,太子妃和嫡长子也相继病逝,占尽风流的帝王富贵家照样抵挡不住老天爷突然降下的灾难。

    再后来,孝慈高皇后太过伤怀儿孙的逝世病入膏肓,亲人们的离世让先帝爷性情大变,开始怀疑懿文太子是被人戕害。

    那阵子朝堂风声鹤唳,许多官员受到牵连,沅柔也是自这时走到她的眼中。

    与自己同样的十四岁年纪,走进这座繁华的牢笼。

    十四岁的自己紧张懵懂。

    十四岁的沅柔沉静泰然。

    时至今日。

    自己绝望又愤慨。

    沅柔依旧沉静泰然,只是眼中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戚。

    “大娘娘,该用药了。”

    吴皇后端着一碗泛着热气的汤药走过来,烛火因她的走动在烛台上跳跃抖动着。

    坐在软榻上的孙太后瞥了一眼吴皇后手中的那碗药,目光转而停到沅柔跪着的身上,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来服侍。”

    “是。”

    “还会服侍人吗?”

    “奴婢会。”

    孙太后没有叫起,沅柔膝行到吴皇后的面前,双手抬高接过她手中的碗,一勺一勺地伺候孙太后用药。喂完药,沅柔用锦帕替孙太后擦拭嘴角,孙太后侧首躲避,自己用锦帕擦,似笑非笑道:“的确会伺候人,难怪还能留在乾清宫伺候。”

    沅柔安静跪着,没有回这句话。

    “皇后。”

    孙太后抬头看过去,“你先出去吧。”

    吴皇后颔首应是,“是,那妾就在外面候着。”

    说完她端着红木盘退出梢间,留下孙太后和沅柔二人独处。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孙太后咳了一声,“即来了为何不说话。”

    沅柔怔了怔,随后双手置于额前俯身紧贴着地面跪下,瓮声瓮气道:“奴婢有罪。”

    来之前,她明明有很多话要说。

    可是这一刻跪在孙太后的面前,她反而哑口无言了。

    孙太后哂笑地盯着行大礼的沅柔。

    即使刚喝过药,她却感觉嗓子干涸得说不出话,到最后才问出所有人都想问的话。

    “为何?到底……为何?”

    天色已暗,是灯光也照不亮的沉暮。

    沅柔神情落寞。

    “李景隆战败,誉王开城门投降,若不降就等于死。大娘娘何等聪明,奴婢知道您能看到这一层。”

    “哀家能看到,方太师看得到,皇后看得到,所有人都看得到,所有人都不惧死。”

    “所有人?”

    沅柔容色陡然笑开,“大娘娘,您口中的所有人,包括指先帝旧臣的十族吗?包括即将为先帝殉葬的宫女们吗?包括寒窗苦读十几载的读书人吗?甚至于说,包括奴婢吗?”

    孙太后静静地望着她,脸色发白,嘴唇颤抖地说道:“所以你惧死。”

    “奴婢……算是惧死吧。”

    沅柔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奴婢更想所有人都活着。先帝战败,皇位易主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这两年因战乱死伤的将士和百姓已经够多了,何苦再添无畏的牺牲。”

    “既如此,便行你所想,何必来见哀家!”

    “先帝自戕那日,奴婢答应过先帝,会竭尽所能保住您和方太师,保住所有真心待他之人。”

    孙太后的耳光扇在沅柔的脸上。

    她被打得侧过脸去。

    “所以,是你逼迫皇帝写下即位诏书,杀了他之后火烧奉天殿!”

    沅柔脸颊发烫,额上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在大娘娘心中,奴婢是这样的人吗?”

    在踏进这座宫室之前,沅柔早已料到会狼狈不堪,卢妃的折辱打骂未让她的心绪有一丝起伏,因为她在为自己的执念无所顾忌地走下去,哪怕成为卢妃口中的贱婢,她也不会执拗于他人的看法。

    可是孙太后不一样。

    沅柔敬她是主,更孝她如母,面对她,沅柔无法泰然处之。

    她幼年丧母,是被宋府三个人男人拉扯大的,自小混迹在祖父宋徽的藏书阁中。

    那间藏书阁名为‘雅集斋’,里头藏书之丰富令人眼花缭乱,别的官家小姐以贤惠淑良而闺名远播,她则靠“女君子”的名声在应天府的文士圈子里小有盛名。

    祖父时常夸她既有女子的柔软,也有男子的胸襟,更有颗珍贵的七巧玲珑心。

    大抵是因为有了这颗七巧玲珑心,她才敢在重生后同至高无上的皇权搏一搏,为所有人某一条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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