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意

    弘康年末,太祖高皇帝驾崩,后宫二十七位嫔妃活殉。

    这是大晋丧仪上的制度,尽管这项制度在剥夺女人们的性命。

    妃嫔们在哭哭啼啼中被迫走向帝王的陵寝。

    帝王的丧仪肃穆而恢宏,整座皇城素裹,活殉的妃嫔母家会被冠以无上的华贵荣耀,她们穿戴整齐毫无生气地走进陵寝,在这种近乎丑陋的无情掠夺中也会有反扑者,只是等待她们的不仅是死亡,还有被株连的家族。久而久之,众人用沉默屈从这项令人发指的规矩。

    入了十二月,白日越来越短。

    奉天殿的修缮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内阁的运转日渐稳妥。

    方敬仪主动请辞后被顾珩暂扣应天府,只能赋闲家中,杨康山时时登方府拜访,意图从中转圜,岂料连方敬仪的面都见不到。

    宋府也同样紧闭府门,宋文鸿被父亲逼着不许上朝,与方敬仪保持同一阵营。

    这日沅柔醒得早,她正坐于书案前在生宣上飞快地动笔,将前世重要的事都记录下来,书案右侧已经摆着三张写好的宣纸,批注了详细的年月,字迹端正娟秀,极具闺阁女子之风,内含婉约之美。

    此刻外头天光大好,沅柔边写回想边写,待到写完之后,才发现已写满整整五页宣纸。

    这些都是她死后三年朝廷上发生的震荡。

    与现状比较来看,沅柔在其中发现了与前世的不同之处。

    其一,前世顾珩没有设立内阁,也没有用杨奇和杨复两名景文旧臣,而是将大多数政务交由杨康山打理……

    她换了支笔蘸取朱砂,在杨康山与杨奇、杨复三人的名字上做了标记。

    其二,前世顺利掌权后,继续景文帝的削藩政策,与他起兵造反的宁王被逼死,誉王被软禁应天府,代王被贬为庶人,可是如今他却大相径庭,恢复了藩王的爵位,以及侍卫数量。

    她又在宁王、誉王、代王三人名字上做了标记。

    沅柔还有一个疑问,在前世的最后,到底是哪位藩王将剑刺进顾珩的胸口,如果找到此人是否就可以借此掣肘顾珩。

    只可惜,那个人的容貌笼罩在白光之下,她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容貌。

    另外,自苏鄞离宫到今日已有十日整。

    叶沧海带着人搜捕他的踪迹并未有回信,那他就有很大可能已经进入福建省境内。

    只要入了福建省就等同于拥有一道防护罩,以目前的朝堂形式来看,顾珩最不能招惹的就是拥有二十万水师的福建总兵胡维康。

    此人在前世,因为顾珩夺朝篡位之举,一直与顾珩作对。

    占据海岸,易守难攻,坐拥二十万水军,一直替大晋抵抗倭寇的侵袭,顾珩不得不投鼠忌器。

    这也是她走这步棋的原因。

    晚霞布满天际的时候,外头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沅柔飞快地问了句谁,手脚利落地将这些内容藏于锦盒中,顺便落了锁。

    “是我。”

    孙青妙闷闷的声音自屋外传来。

    没想到会是她

    她怔了一瞬,将锦盒束之高阁,转身打开门栓开门。

    散落的夕阳映在女子纤细的身影上,孙青妙逆着光而站,遮住一半的阳光,容貌隐藏在阴影中,她手里拿着红木食盒。

    上一次见面是大半个月前的事。

    在搬离那间庐舍的时候撞上,两人相顾无言,沉默地擦身而过。

    “你怎么来了。”

    沅柔声音很低很细。

    “喝吧,我新研究的汤羹。”

    孙青妙带着薄怒走了进来,将红木食盒置在圆案上,斜着脸睨向沅柔,没好气道:“难喝得要死,没人愿意喝,正好让你来帮我试喝。”

    红木盒被孙青妙打开,汤盅端了出来,沅柔揭开盅盖。

    色泽鲜亮,香气四溢的汤羹入到她的眼中,她都不用尝,便知道这道汤味道会如何鲜美。

    她望向孙青妙。

    孙青妙顿时脸红脖子粗,转过身子声音提高,“看我干什么,只怪我天赋异禀,天生就是做膳食的好手。”

    “嗯,我知道。”

    沅柔由衷地赞了一句,“你的手艺一如既往得好。”

    “快喝吧,废话这么多。”

    她的话让孙青妙有些赧然,耳朵在悄悄发红,她拿出碗和瓷勺,盛了满满当当的一碗递到她面前,扯出圆凳坐下,“我跟你讲,必须得喝完。”

    沅柔接过汤。

    外头的晚霞灿绚丽如紫色的蜀锦,近几日天气回暖,冰雪消融,日子过得无波无折,如果不是偶尔途径奉天殿看到正在修缮宫殿的工匠们,沅柔都快以为平静得好似回到了过往。

    她安安静静地抿着汤,味道鲜美入腹生暖,可以驱散所有寒意。

    孙青妙望着她,忽然道:“我听说乾清宫日日都是你上夜,这就是你得到的好处吗”

    她手上的动作微顿。

    “这活要比原先在御书房轻松,还可以偷懒,不必同人来往。”

    孙青妙反唇相讥。

    “是吗,可是这与你想得到的,可相差甚远。”

    她还记着那晚沅柔同她说的话,当真是字字伤人,印象深刻。

    沅柔失笑。

    “是呀,主子对我不感兴趣。”

    “你住嘴!”

    孙青妙急切地反驳她,语气里带着怒意,“说这些话的时候你心里不难受吗?我连听着都觉得逆耳。我不理解你为何要这么做,但也别丢了做人的名节。人若自轻,他人亦蔑之。”

    这句话曾经是她说给孙青妙听的。

    温热的余晖透过窗镛柔和地洒在沅柔脸上,看似静水一般的面容下藏着她波澜壮阔的心绪,三万多条性命将她的脊背越压越弯。

    她垂首,平声道:“我此生,已无名节可言。”

    说完,她端起碗将汤羹一饮而尽,温热之感填充了她心口的空洞。

    孙青妙望向她,怒气莫名平了下来。

    “我读的书没有你多,说不出你那些好听的话,以前为了填饱肚子什么都愿意做,要不是你我也坐不到掌膳这个位置,我孙青妙这辈子就是欠你的,活该受你的一巴掌。”

    “我没想打你。”

    沅柔解释那天那个耳光,如果她不出手,那出手的就是禁军手里的剑。

    “我知道,前段日子,有三名宫女私底下对皇上出言不逊,被宫正司的廷杖打死了,后宫所有宫女奉谕观刑。那时我才意识到,皇宫是真的易主了。”

    孙青妙想到那日被打死的三个宫女,恐惧笼罩在心头。

    “以前犯错,被尚食斥过罚过,却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刑罚。你见过行刑的廷杖吗,那上面有倒刺,一棍子下去扯出皮肉,顷刻间血肉模糊。”

    “别说了。”

    手被抓住,孙青妙这才发现她的脸色惨白。

    “你怎么了?”

    “没事。”

    孙青妙顿时讳莫如深,压低声音凑近沅柔。

    “是不是皇上……对你不轨。”

    “……你想什么呢。”

    她一面收拾汤盅和碗,一面无奈地说道。

    那位爷似乎对男女之事无欲。

    不论前世今生,他不曾立后纳妃,不曾孕育子嗣。

    这其中辛密不足对外人道,纵然好奇,也没人敢去置喙这位爷。

    无人不摄于他的威仪。

    “那你脸色忽然这么差。”

    “只是突然……想到你说的画面太过胆寒,不想听下去了。”

    像是回到了诏狱。

    前世,孙青妙就是在廷杖下被打到咽气,是她亲眼所见。如今孙青妙看着别人受廷杖死在她的面前,这命运就像是一个圈,绕着绕着就会回来。

    景文四年是极度灰暗的一年,叶沧海曾经当着她的面笑说今年年生不好,他手中的剑上斩过皇亲贵胄下杀过黎民百姓,所有人都在无休止的杀戮和战争中。夜中踽踽前行,无人知道光明何时会来临。

    “好,我不说了。”

    瞧她脸色苍白的模样,孙青妙不疑有他,当即闭了嘴没再说这件事,转了话锋,“把汤喝完,一滴都不许剩,我守着炉子熬了一个多——”

    剩下的话被孙青妙憋回嘴里,掩饰尴尬般夺过沅柔的碗盛满,推到她面前。

    沅柔低头道:“我总以为,那晚之后,在这宫里,你我会形同陌路。”

    “哼,床头吵架床尾和,我才不跟你一般见识。”

    “那是说夫妻。”

    “你管我,我想说谁就说谁。”

    沅柔忍不住笑了一声,唇角的弧度如初春皎梨般散开,细声道:“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顿了顿,她又道:“其实,你不该来找我。”

    “我来都来了,还说这些。”

    “你……”

    孙青妙摇了摇手,示意她不必再说什么,笃定道:“这是我自己选的,横竖我自己担着。”

    沅柔的瞳仁中映着她清秀的眉眼,“以前遇到事只会哭的姑娘,如今长大了呀。”

    “去你的,别占我便宜。”

    孙青妙轻拍了下她的肩膀,白了一眼,瓮声瓮气道:“说得好像你年长我几岁似的,你二十我十八,不就比我大两岁吗。”

    “对了,六局的人没有为难你吧。”

    “他们知道我两一向要好,宫里的人再聪明不过,就算背地里再不屑,但是有你这位御侍在乾清宫,明面上对我都笑呵呵的。”

    沅柔点头,嘱咐道:“那就好,有事来找我即可。”

    “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说着话,五所外传来说话嘈杂的动静,还有姑姑们尖锐的训斥声。

    “这动静听着好像出事了。”孙青妙看向沅柔。

    “我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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