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诸有心,而黎王府有意,太后似乎也很赞同,这无疑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
已经有不少王公大臣对此也表示赞同。
只是君王迟迟未表态,喜悦的气氛逐渐有些凝固,叶蕤看着静立在大殿上不知该进该退的江诸,终是出面询问君王:“陛下,哀家觉得江家嫡女与三郎甚是相配,若能结为姻亲,必是一段良缘,不知吾儿以为如何?”
叶蕤笑眼温和,怀着期盼的目光看着苏明月。
只是她这笑容背后有几分真诚,那就不得而知了。
苏明月终是放下酒杯,微抬眼帘,视线落在亲王席间的一位俊秀青年身上,沉声开口:“这桩婚事并非朕不答应,只是母后忘了,当年父皇在世之时,曾口头许诺要聘娶江家嫡女为宜阳王妃,只是如今宜阳王还在孝期,故而未曾将婚事定下。朕不敢违逆父皇心意,还请母后见谅。”
叶蕤与江诸皆是一怔,苏明折也抬眸睨了眼苏明月。
这桩口头婚事确实存在,只是一直未曾订下婚约,所以大家便也没当回事,只是如今苏明月以先帝之名提出来,大家自是不敢轻易忤逆。
朝臣们皆是哑口无言,不敢反驳君王的言论,此时也唯有叶蕤敢站出来说话:“此事哀家并未忘记,只是哀家认为,那不过是先帝的说笑之言罢了,陛下不必太过介怀,未曾正式赐婚,江家嫡女便可另许他人。”
叶蕤的声音温和却铿锵有力,威严感十足,就像是一根定海神针,定下了江诸紊乱的心绪。
自古都是男方向女方提亲,江诸已经抛开颜面主动请求嫁女,这若还是不成,那他这张老脸就真的没处搁了。
于是江诸不得不坚定心神,再次进言:“太后所言极是,宜阳王并未与小女订下婚约,当年也只是先帝的口头之言,两方皆是婚嫁自由,不存在悔婚一说,还望陛下明鉴。”
亲王与郡王相差一个字,可身份地位却是天差地别。
亲王尚有继承帝位的资格,而郡王只能靠边站,江诸不傻,怎么可能放着有雄才大略的黎王不要,而去拉拢默默无闻的宜阳王?
与郡王结姻亲,还不如与其他士族联姻。
“君无戏言,何来说笑?”
君王蓦然出声,威慑力瞬间比太后还要高上好几倍,分明是一双含笑的凤眼,可看在群臣眼中却只有凛寒。
江诸竟也不自觉地垂下眼帘,心虚而不敢直视君颜。
他们一直以为黎王与太后把持着大半政权,即便是向来狠戾的君主也不得不忌惮三分,从而退让,怎料这次君主却不再与他们虚与委蛇。
看着江诸默不作声,苏明月却是挑眉:“怎么?莫非江大人认为,将爱女许配宜阳王是委屈了江家?”
“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江诸激动得连忙伏地叩首,态度极为诚恳,语气也颇为激昂,好似君王真的冤枉了他似的。
苏明月自顾自地斟酒,举杯与群臣席中的齐渐遥遥对饮:“那这桩婚事朕便不能应允,否则无法向先帝交代。”
当众人想要去看他在与谁对饮时,齐渐已然放下了酒杯。
叶蕤轻轻笑了一声,仍旧是和颜悦色地劝解道:“吾儿何必墨守成规?郎有情妾有意,让他们成双成对又有何不可?棒打鸳鸯可不是为君者该行之事。”
她虽有意,却也不能强行撮合,最终决定权还是握在苏明月手中。
苏明月却还是摇头:“不可。”
君王并不让步,场面一度僵硬,江诸此时的处境很是尴尬,可谓是颜面尽失。
可即使心中恼火,面上却也只能保持恭敬。
苏明折斟了杯酒,举杯向高座上的君王敬酒,言语之间温厚谦和:“臣弟斗胆问一句,皇兄不应允,当真全然是因为先帝之愿吗?”
苏明月也举杯回敬,笑眼看他:“那朕也要问一句,皇弟答应与江氏联姻,当真仅是因为郎情妾意么?”
这话挑明了说就是——两人都存有私心!
两人表面和气,实则针锋相对。
叶蕤自是明白话中的玄机,当即义正言辞地训斥道:“为君者当心怀天下,怎能有私心?吾儿可不要为此所困。”
苏明月颔首:“母后教训得是。”
但见他如此温顺,叶蕤便不好再说什么,随即缄默不言。
一直在旁观望的太尉韦涣见此,把酒杯一放,指着亲王席中一直沉默不语的宜阳王说道:“陛下,宜阳王自己都未曾说什么,陛下又何必瞎操这个心?这长安的名门贵女多的是,何人不能许配宜阳王,陛下又怎能揪着江家女不放?”
很明显,在他看来,君王这就是在为难黎王与江家。
君臣之间就因为这么点破事争得面红耳赤,实在有失君子风度,退一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对于韦涣的直言不讳,朝臣们都默默替他捏了把汗,眼看君王的脸色愈发晦暗不明,气氛降到了极点,群臣皆已是胆战心惊,唯恐君王殃及池鱼。
但是静默过后,君王却并未发怒,而是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笑看着席间的韦涣:“太尉是觉得先帝已逝,其志愿便无需在意?”
韦涣依旧是理直气壮:“老臣并无对先帝不敬之意,只是就事论事。”
“就事论事?”在苏明月沉吟之际,齐渐忽然出声,虽不及韦涣那般有震慑力,却也是不卑不亢,“失信于人是为君者之大忌,子承父业,若诸位同僚当真是忠心侍主,怎能不劝止反而还激励君主?”
“你——”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韦涣的愚忠给点了出来,韦涣是气得瞠目结舌,瞪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明折则是温雅一笑:“谏议大夫果真是巧言令色,本王好生敬佩。”
江诸斜眼睨着齐渐,不屑轻哼:“一个寒门出身的五品小官,能有什么眼界?陛下切莫听信他所言!”
本是君臣之间的拉锯,现在演变成了朝臣之间争锋。
其他人是一个字都不敢说,包括那位宜阳王在内,歌舞不知何时都已停止,寿宴原本喜庆的氛围早已消散。
君王与太后的脸上亦有阴云,可是谁也不敢出头打破这僵局。
云城长公主苏缕见此情形,只得笑着出面劝解:“三郎,江尚书,今日是太后寿辰,诸如此类的婚事且往后再议吧,莫要扰了陛下与太后的兴致。”
苏缕是来打圆场的,众人不得不给她面子。
苏明折低眉一笑,做出妥协:“阿姐言之有理,此事且容后再议。”
江诸无奈也跟着附和:“长公主所言极是……”
既然长公主给了他台阶下,他也只能顺着走下来,否则今日在此不一定捞得到好处。
江诸退回席位,其他朝臣也重新入席。
大殿之上再次歌舞升平,恢复了一派祥和,仿佛刚才的争锋不曾有过,群臣之间谈笑风生,饮酒作乐。
苏明月低眉望着杯中酒水,眸中若有所思。
在不经意间,悄然划过一丝笑意。
若是让江家嫡女为黎王正妃,那今后可就不好对付了,只要君王不赐婚,这江家女便不可能入皇室宗族。
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间,群臣都已献完礼,歌舞演奏也都已结束,宴席散场,君王与太后率先离场,群臣也陆续离席。
长孙卿恍然回过神,却见整个大殿上只剩下她和苏明折。
方才宴席上发生的事她也略有耳闻,苏明月拒绝将吏部尚书之女许配苏明折,最后经过长公主的劝谏,君臣看似和谐,实则是不欢而散。
这个江家嫡女就是江翎,她还是无法成为黎王妃,多么讽刺。
长孙卿一抬头,就见坐在席间的苏明折正望着自己,眼神里有爱怜、有愧疚,就那样望着长孙卿一言不发。
此时的长孙卿心中只有对他的恨意,想起那块玉兔形的昆仑岫玉,她便更加无法释怀。
长孙卿努力压抑着悲愤,可眼中仍有情绪起伏。
两人之间的气氛很沉重,苏明折也知道长孙卿心中的伤痛,静默许久,终是缓缓开口:“卿卿,对不起……”
他清润的声音在这空荡的大殿上响起,却尽显悲凉沉重,似一把尖刀利刃插在长孙卿的心间。
她知道,他并不是在为亲手杀害她的幼弟而道歉,而是在为他编织的谎言而道歉,长孙卿已不想再去追究他有几分真心。
苏明折没有义务对敌将手软,但作为洵国人的长孙卿有资格憎恨他。
长孙卿眸光微颤,想扯出一个笑容来,可最终还是徒劳,只能尽量以平静的口气回道:“往事已逝,不必道歉,我累了,便先告辞。”
不等他有所回应,长孙卿说完便率先起身离席,行色匆匆。
她怕再多停留一刻,真的会压抑不住悲愤。
苏明折仍旧坐在席间,没有去追她,只是静静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形单影只,孤寂而落寞。
他忽然很想将那单薄的身影拥入怀中,不顾一切的那种,但理智还是劝止了他。
她心中有怨念,对他的怨念。
静默许久,苏明折终是轻笑着摇摇头。
棋子而已,不必挂念。
倘若她真能助他成就大业,那她便可成为他身边最重要的人,反之……反之当如何……
夜色深沉,明月高悬,刚擢升为黎王府司马的游镜在两仪殿外等候许久,却迟迟不见自家殿下出来,他只好折返回殿中一探究竟。
刚进大殿,游镜一眼便看见了仍旧坐在席间的苏明折,一人面对着空荡荡的殿宇,不知在想些什么,游镜走近之后便出声唤他:“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苏明折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面色是罕见的阴沉,使得游镜心都颤了一下。
……莫不是他做错什么了?
可紧接着苏明折便已恢复如常,面色温和地摇摇头:“没怎么。”
游镜暗自松了口气,随即朝他拱手道:“殿下,吏部尚书已在宫门前等候多时了。”
“知道了,本王这便过去。”
苏明折非常干净利落地起身离席,扬了扬宽大的广袖,随即走出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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