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观音是取了药粉调和蜂蜜牛乳敷脸,她舍不得往内服汤里加昂贵的蜜糖,又怕胖起来,可饮后也漱了口,出门前仔细嗅过,并无药味。

    更何况还被茶房的热气熏过一遭。

    然而他的语气中带着笃定,郑观音想起她曾请教的侍者是他近身人,或许是贵人皆不喜奴婢有疾,刻意问她,于是坦然道:“奴婢身上无病,只是这几日形容憔悴,恐惹观主不喜,出去也教人笑话,想取些药调理。”

    果然是女为悦己者容。

    他默了默,“道观里的道士视女色若尘土枯槁,不会有人在意侍婢的长相美丑。”

    观中少年的道人也不少,即便她不去刻意撩拨,只怕相处久了也有心意动摇者。

    她随即敛衣整容,可面上涨出了红色,手指都难堪地攥紧了衣角,道:“若是道长觉得奴婢此举不合规矩,又或是铺张靡费,奴今日便将其余未用的点好还回去。”

    这些东西都配好比例混在一起了,不叫她用,难道还要让那些道士拿来涂脸?

    若是都拿回去,她的脸大概也丢尽了。

    “亏你也晓得什么是规矩,知道何为铺张。”

    萧昀一眼便瞧得出她无非就是想着木已成舟,得寸进尺起来,但凡换个郎君,瞧她这副几乎快哭出来的模样,反倒要自省他是否太过斤斤计较,唐突了美人。

    然而她被发配到西苑,变着法子精心妆扮,教人这样一说,或许确实太直白伤人。

    她珠泪盈眶的时候实在可怜可爱,萧昀想到瞧着她哭泣必然是件极有趣的事情,不过他现在并没有兴致。

    “是药三分毒,你又不是太医,仔细适得其反,”他示意她站到桌后煮水烹茶,“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她低低应了一声,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乖乖站到案后去煮沸泉水。

    郑观音做出这样认错的姿态,本来是为了教观主高兴,然而他见她乖顺,却也瞧不出什么心软,虽说叫她觉得棘手,然而伏低做小哄人的事情她从小不是没有做过,倒也不大放在心上。

    只是添水加炭时不免腹诽,这道观的主人果然极清闲,还有闲心来折磨美人烹茶。

    这样的抱怨等到水沸,也就慢慢顾不得了,她一丝不苟地分次注水击拂,手腕用力,维持茶筅柄不动而筅丝动,见内里乳沫渐出,动作才渐渐轻缓。

    击拂的声音从响渐弱,直到她手腕微酸,才见盏内乳雾溢盏,凝而不动,色泽细白。

    她松了一口气,抬头去瞧,见桌案后的人正提笔凝神,完全没有瞧她的意思,忽而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怒从心头起。

    他要是不看,大可以教她做好端来,她尽心竭力地讨好,辛辛苦苦抬来,力求举止娴雅,但人家便将她视作路边野草,看都不看一眼。

    大约是不满她想方设法拿药,却又觉得太斤斤计较不便明说,这几日想着法子来折磨她。

    郑观音勉强安慰自己,到底她费心想要滋养肌肤也是用了观中许多钱财,要稍微做些苦工,她良心上也过得去。

    萧昀正在作画,她端盏过来时,正见画中低头点茶的女子。

    虽无面庞,却惟妙惟肖,一望就知道是她。

    郑观音这才晓得他不是要看自己来斟茶,反倒是拿来做入画仕女的题材,那口气稍稍松了一点,等那最后一笔落下,轻声将茶奉到他手边。

    “道长也该画累了,不如喝口茶歇一歇。”

    萧昀作画时并不怎么多瞧她,只是听着那轻快的击动声,下笔却比以往更有神韵些。

    仿佛这样的场景已经有千百次,她不喜欢多言,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做自己的事情,任凭被人以笔描绘,难得的岁月静好。

    等到接过手边那盏茶,白云一般的细腻乳沫,入目却是略显稚嫩画技的老虎,并非山水花鸟。

    还是茶粉的碧绿颜色。

    他从画作中抽||身出来,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无奈道:“你平日爱画老虎?”

    郑观音瞧他果然疑惑发声,勉强按住唇边笑意,恭谨答道:“奴婢更喜欢画人物小像。”

    她咬了一下唇,实在有些忍不得,终是嫣然一笑,“观主说,奴婢画的可像么?”

    “绿莹莹的幼虎,哪里像?”

    本来那老虎画的也有些憨态可掬,叫人见了有几分淡淡的笑意,但听见她这样说,萧昀亦不免收敛笑容:“我在郑娘子心中,便是这般形象?”

    郑观音摇摇头,稍稍抬首,声音平和而轻柔:“我以为观主虽然书画颇佳,人也随和,但远观却如雄狮虎踞,教人想起山林里的猛兽。”

    短短相处两日,她所知的这位萧观主除却皮相可取,也是个衣食讲究,喜静寡言的人,除却那些道士日常的功课,她每每来时,见到他都是在习字、作画、观书。

    虽然偶有磋磨她的疑影,但往好处想一想,他又不图她的容色,她得到的却已经远远超出预期设想。

    偶尔也会因为这些小孩子的蜜糖而生出犹豫,或许留在景明观内,余生也是一样平静惬意。

    但她离得远一些,却又觉得这身道袍并不能遮盖住他仿佛与生俱来的掠夺与凉薄,勉强的遮盖,隐隐昭示着内里的深沉与汹涌,让人不免杞人忧天,担心有一日的喷薄。

    不过这些同她没什么干系,他有野心才好,若真无欲无求,连帮一帮她、互利互惠都不肯,那才是真的没什么指望。

    “至于神态……”她确实也不是画中圣手,但心下正含了一点不悦,作画时总有三分刻意:“只是我画技不佳,并没有冒犯的意思。”

    她口中声气怯怯,说没有冒犯的意思,但那神情他瞧在眼中,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刻意,半隐在阴翳处的面容冷峻起来。

    郑观音看他好像含了被捉弄的气恼而又无处发泄,知道自己也该见好就收,适时俯身,低声认错,递了台阶:“观主明察秋毫,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她明媚时往往是在浅浅捉弄人的快意后,哪怕偶尔教人感到不悦,可望见她面上狡黠,心境也随之开阔。

    不愿再与她计较这些小事。

    只是他并不喜爱她这样的明艳妩媚,仿佛多看一眼,就有重蹈覆辙的风险。

    他忽而道:“昨日的茶里放了许多的盐,也是你故意?”

    郑观音本来想再解释一回,但是心神忽而一动,迟疑“嗯”了一声。

    萧昀也没有料到她会这样爽快地承认,被弄得有些哑然失笑,轻咳了一声才道:“我与你似乎近日无仇。”

    郑观音渐渐得出一点与他相处的心得,反倒是直接好些,低头放轻了声音,怕有第三人知道似的:“怕您心神专注,不肯瞧我一眼。”

    她似乎很得意这样的伎俩成功:“所以总还是稍有些用处,观主不但同奴婢说话,还将奴婢留下来伺候。”

    既然他总疑心是她蓄意,那就索性将错就错了。

    她现下还怀着初入宫闱的稚嫩,总是这样轻灵灵的,无知者无畏,曼妙身姿里盛装了直白而幼稚的野心与欲||望,不加掩饰的狡黠聪慧,捉弄了人还怪他自身不仔细陷阱。

    就她就像那留在道袍上的香气,即便消失在长安湿热的夏风里,却已经印在了人的记忆中。

    萧昀定定看了她半晌,语气平淡,不见什么怒意,“景明观里的真人道士何其之多,我不留你,将来自然也会有旁人须女婢侍奉。”

    郑观音小小试探了一下,发觉他不生气,便不吝啬夸赞。

    顺道不免略怀歉疚,浅浅再进一点,说些非分的话。

    “音音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既然分到了西苑内,得蒙道长不弃,只希望能随道长领悟些道理,长一点学识,打发宫中岁月,不至于寂寂终生。”

    她像是将自己剖白给他瞧的一种真诚,语气中隐隐含了落寞,不必言明,也晓得她那一点伤心悲哀。

    入宫之后,大多数女子一辈子也出不去,她大好年华,容貌绝艳,却被花鸟使从千里之外的水乡泽国捉来,随即丢弃在行宫这些断绝情与欲的出家人中,为奴为婢。

    他静默片刻,没再说些什么,将那盏滑稽的茶放到桌案上,道:“退下罢。”

    郑观音应诺,低头时不经意抚了抚不大有泪意的眼尾。

    举凡男子,瞧见一个美丽且坎坷的女郎流露悲伤,再怎么铁石心肠,也该生出一二恻隐,至于断弃女色的道士……修行之外,总还是以济世救人为主张,见孤苦伤怀者也该怜悯一二。

    ……

    万忠进来为圣上取奏疏时,见圣上又在细细端详新绘就的美人图,不觉放轻了脚步。

    “圣人,明日朝会……”他竟有些拿捏不准,犹豫请示道:“不知圣人是否要起驾回宫?”

    圣驾至西苑这样久,就算出宫时严禁人多嘴多舌,这几日内侍取奏疏送出,想来皇后那边也清楚圣上是到西苑来了。

    “朕为君父,连朝会都不去,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万忠知晓郑娘子还不至于能让圣上为她而乐不思蜀,连忙痛快地认了不是,轻声道:“那郑娘子……”

    “不必管她,”萧昀心下微微一哂,她未免也太过得意,总得晾一晾才知道自己的身份,“将她穿过的那件道袍拿去烧了。”

    那上总似有香气,扰人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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