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子缓慢得如同老牛耕地一样的江城里,刚退休的柳老师顶着一个光不溜秋的脑袋提着菜篮子路过长长的狭窄的甬道去买菜,回来张口就和隔壁的老张老李还有赵婶儿吆喝几句,连日的阴雨覆盖着4月的末尾,像是亡魂在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前夕来找活人讨债,大袄迟迟脱不下来的那种湿冷把寒凉气压入骨髓,非要折磨得老人们脸上出现巨大的疼痛才罢休,这样大量的阴雨密布下了整整一个月,这大概是阴间的人用最放肆的方式等着生人寄托一点哀思和冥币给自己,柳老师撑着雨伞,一身正气的走过小巷子,脸上的白面书生气一点也没有被经年累月的烟火磨灭,就算年老也盖不住他年轻时的英朗气质,他的裤脚被巷子里的脏水给浸湿了,菜篮子里的菜也被沾了点雨水,但却显示出独有的新鲜。
他用力收了那把老迈的长柄伞,意味深长的站在楼道里把混浊的眼珠子搁向漫天细雨丝,长舒了一口气,长白的天空下就出现了无数根银白的细线不间断的割掉整个世界,这大概就是当语文老师的浪漫,半晌之后便动作稍慢的进了楼道,停在老旧的楼道门扇外,在裤兜掏摸了许久,口袋里的钢笔、指甲钳全都混在了一起被摇出叮叮当当的响声,随后才在外套的内衬口袋里摸到了大门钥匙,摸索的对着门一拧,门就露出了一个缝,从里屋照射进楼层里的光束随着柳老师关门的动作又把门外的黑暗堵死,屋内的陈设很古式,李兰英围着围裙在狭小的厨房里拿着锅铲把儿不停的翻动锅里的汤,一头黑油油的妹妹头,额前和眼角的褶子已经割开了她原本光丽平滑的脸盘子,连鬓角的白发都不愿意躲藏了,麻利的盖上锅盖两手往围裙上一擦转身回头就看见了正迎面朝自己走过来的老头子,居然还有点羡慕这个英俊的小老头儿了,随即又发脾气道:“你个死老头子,是不是又和楼下的赵婶儿眉来眼去的?是不是一看见她你就想起了前阵子和她在广场上扭腰跳舞的样子了?”
柳老师笑吟吟道:“和她跳总是没有和夫人你跳过瘾。”
“你个老不正经的,叫你下去买点葱你去这么久。”
“你看外面下多大的雨,我在菜市场躲了雨。”
“你别忘了今儿什么日子了,还这么磨磨唧唧的,去那儿的东西准备好了没有”
“你再瞅着我,锅都要炸了,你煮了什么好喝的汤?”
光不溜秋的脑袋越过李兰英的头顶往沸腾的锅里张望过去。
“呀,一不留神,都是你这个老不正经的。”
老头怏怏的从小厨房里出来。
“你这个老婆子,脾气是越来越不好咯,当心高血压。”
随即走到壁橱格子边蹲下来,仔细盘查掏摸壁橱里处早早准备好的香蜡纸钱。两人吃过饭便匆匆的出了楼道,下午的雨突然的停了下来,路面上还都是湿滑滑的,一派江南烟雨的朦胧,二老坐在的士里一路往城郊走,一整个绵长冬天的荒凉突然就被春天的绿色染了一遍,葱绿苍翠的树林散发着蓬勃向上的力量,被雨水洗刷过的片片叶子像刚从水里酣畅淋漓的游过一次泳,老两口提着红色的塑料袋神情肃穆的从的士车里出来,放眼望去,山坡上全是一模一样的墓碑和甬道,墓地的保安戴着老花眼镜从手机里抬头不经意的往保安亭外丢了一眼两人就又低下头,每一个墓碑两边各种了一棵墨绿的松柏,一排排整整齐齐,柳老师扶着李兰英一步一步的往盘旋着墓碑的大理石楼梯上走,走一步就离自己那桩无法被原谅的陈年往事越近一步,老两口站在那排每年都来的墓碑前平息了自己的气喘,整理了衣冠头发,虔诚的站在墓碑前,柳老师单膝跪着烧纸燃香蜡插在坟前,李兰英定定的站在墓碑前,随后缓慢的跪下来,弯下去的那一刻,就听见仿佛是骨头被折断的脆响,柳老师赶忙用手扶住她松软的手臂。
“这么些年了,如果不是我们,或许你还能活着,能陪伴你们家贺天的成长,能见证他娶妻生子,也能陪着你们家老贺一起白头,如果不是我们的话或许你们一家人的生活会很幸福。”柳老师专注的烧纸,一次也没有抬头看李兰英。
李兰英在深深的自责和悔恨里,继续用极其缓慢的口吻道“我知道老贺从来没有原谅过我们,贺天也不肯原谅我们,就是过来和你谈谈,当然我也不祈求你的原谅,我和老柳余下的半生都在自责和忏悔。”
李兰英跪在青石地板上的膝盖已经完全没有知觉,棉裤也抵挡不了大理石板的坚硬。
老两口相互体谅的对望了一眼,像望穿了对方这么些年来的愧疚和隐忍。
贺华拿着一捧菊花从盘旋的楼梯上小跑上来,身边多了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年轻女人,是那种朴素的雍容大气的女人,与仪表堂堂的贺华站在一起很是般配,女人轻轻的靠在贺华的左肩上,四目相对是一种极其尴尬时刻,柳建安赶紧扶着李兰英从他们相反的方向灰溜溜的走开,贺华有点不好意思的连忙招手,从女人边移开。
“别走,一起下山去吃个饭吧?”贺华率先开口道。
李兰英赶忙上下看了一眼身后的女人道:“没事,我们只是尽我们的心意,不管你原不原谅我们还是想来,请求你允许让我们来这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每年都来,我都知道,其实我早就原谅你了,贺天他也原谅了,我们不提当年的事情了,头些年我是怪过你们,但是发生的事情已经没用办法弥补了,但是我们活着的人还得活着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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