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谢平将人领进去,谢正也以为自己这个侄儿就是嘴馋了想吃些零嘴儿,便轻摇了摇头,转身回了书房。
跟着谢平进了屋,谢良臣一眼就瞧见了书桌上摆着的几本书,他没想到自己这个伯祖父竟然也是识字的,有些意外。
谢平拿钥匙开了木柜的抽屉,里头放着个木匣子,而匣子里则是用油纸层层包裹着的粗糖,他取出一块递给谢良臣,却见他接过之后不吃,反而问他要了半张纸,将粗糖包好之后放进了怀里。
“狗剩怎么不吃?”谢平疑惑看他。
谢良臣本不想邀功,不过现在正是求表现的时候,便糯糯道:“带回去给弟弟吃!”
谢平没想到他这么懂事。村里的孩子,尤其是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哪个不是贪吃好耍的年纪?难为他这么小却还知道友爱幼弟,于是十分慈爱的又给了他两块,还说让他回去分给谢栓子和谢狗蛋。
得了三块糖的谢良臣不好再继续装,便拿了其中一块舔了一下,见谢平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这才假作不经意的道:“伯祖父也看书吗?”
谢平看向桌上的几本书,想起自己这么多年屡战屡败,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口气:“随便看看罢了。”
听他这样说,谢良臣就知道他是识字的了,于是眼睛一亮,拉着他的袖子撒娇道:“那伯祖父可以给我讲讲书里都说了些什么吗?”
谢平资质一般,读了这么多年书,很多地方几乎都只能读个半懂,很多深层次的东西他根本没有理解透。
不过虽是如此,要他给谢良臣这种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小孩讲却是够了,于是欣然点头,“好。”
古人的启蒙书籍有好几种,一般认字会从《千字文》开始,里头都是些常用字,而且不会重复,而要了解做人做事的基本道理,则一般选择《三字经》。
谢平给他讲的就是《三字经》。
谢良臣前世小时候是背过《三字经》的,不过只是图一个会背诵,却没人给他讲解过其中的国学历史和典故,此刻谢平给他讲,他竟也觉得能听进去。
只不过,这不是他来谢家大房的主要目的。
于是每次谢平给他讲一个故事,他就顺势问问其他自己关心的事。
比如,这“大融”是怎么来的,上一个朝代叫什么?还有谢平讲到“杀妻求将”的故事时,他就问朝廷对于律法方面的规定。
而对于里面讲得最多的那些名人少年时求学的故事时,他更是直接发问,普通人想要晋身,是不是只能读书?要是做商人,在这个朝代到底行不行?
毕竟论起读书,谢良臣觉得或许自己还是更适合做生意。
虽然上次听赵荷花讲了做生意的种种艰辛,但他还是抱有一点期待,觉得要是成了一方巨贾,全国排名前几的首富那种,或许情况就不一样了呢?
谢良臣一直不停的发问,谢平却没一点不耐烦,反而十分的高兴。
以前给家中的两个孙子讲书,虽然他们都会安安分分的听,可是明显眼神带着懵懂不解,甚至听着听着还会走神,更遑论提问了。
可这个小侄孙不仅十分好学,而且还能向自己提出很多相关的问题,这让谢平的教学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不知不觉两人就这样便讲边讨论了一下午。
期间谢正还曾来父亲屋子里看过,怕这个性子变得有点桀骜不驯的侄子会不小心顶撞了父亲,哪知两人却相处得十分和谐。
见此谢正便也没打扰两人,给儿子们安排好功课之后也扛着锄头下地去了,顺便也去谢家说了一声。
谢正有两个儿子,大的名叫谢明文,今年11岁,小的名叫谢明章,今年7岁。
兄弟二人已经由父亲完成了开蒙,长子谢明文已经学完了《孝经》还有四书里的《大学》和《中庸》,此刻正在读《论语》和《孟子》,小儿子谢明章则还在读《大学》。
二人因着读书的缘故,谢正并不时常叫他们下地干活,而是半耕半读,两人被父亲寄予厚望,压力也十分的大。
此刻他们见家里来了客人,还是之前被村民们议论颇多的小堂弟,都好奇的盯着他看,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谢良臣此刻正在装小孩,便弯起嘴角任二人打量,等他们看完,又十分纯良的向他们作揖行礼,“大堂哥好,四堂哥好。”
按照谢家这代人的年龄排辈,谢明文11岁排老大,谢良臣的亲大伯、谢铁柱的大儿子9岁排第二,他自己的亲哥哥谢栓子8岁排第三,谢明章7岁排第四,谢铁柱的二儿子6岁排第五,而他自己则是老六。
之前被父亲拘在家里读书,谢明章没看到热闹,此刻正主来了,便忍不住好奇,问道:“狗剩儿你那天为什么要去跳崖?”
本以为这个名字听惯了,可现在随便一个刚见面的小孩都叫他这个名字,谢良臣还是觉得怪怪的。
“不记得了,我头被牛大头敲破了就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他还记得牛大头他娘可是赔了2两银子的,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得坚持这个说法。
谢明章有点可惜,他还以为能听到什么神鬼狐仙附身之类的说法呢,没想到竟这样平平无奇。
谢明文见弟弟这样,暗暗瞪了他一眼,警告他不许再胡说,后才端着哥哥的架子道:“狗剩身子不好便不要时常外出走动,多在家养着,免得叔父担心。”
他说话的语气与谢正有点像,都带着点文绉绉,譬如他叫谢石头就叫“叔父”,而不是二叔,而且会背一只手在身后,腰杆子也挺得直直的。
谢良臣觉得看他就跟看到电视里真人版的秀才一样,十分新鲜,好奇问他:“大堂哥可是准备下场考试了?”
说到考试,谢明文皱起了眉头,摇着头道:“要下场参加县试,至少也要将《四书》、《五经》都先粗粗过一遍,我却连《四书》都还没学完,真是惭愧。”
谢良臣虽知古人要考科举,却不知这四书的内容都是些什么,此刻见谢明章手里拿着书,便好奇的探头。
谢明文见状就把手中的《论语》递了过去,只是脸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带着小心,似乎这书是豆腐做的,一不小心就会被碰坏了。
谢良臣看他不舍,也很有眼色的拿得十分小心,只是才刚翻开书页,他就觉得眼前一片乱麻。
刚才谢平给他看的《三字经》虽然行文也没有标点符号,可是因着前世学过,所以看起来也还行,再说还有谢平给他边读便讲,所以他也没觉得有什么。
可这论语拿在手里,通篇都是密密麻麻的繁体字,既没有分段也没有标点,他真是连读都不知道怎么读。
见小堂弟眼现迷茫,谢明章弯唇一笑,将他翻开的这一页背了出来:“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1】
除了开头的“子曰”两个字,谢良臣几乎看不懂书上的断句,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看他大堂哥这背书时摇头晃脑的样子,他倒是明白古代读书人为什么要这样背书了。
因为他发现谢明文每次脑袋晃动的节奏,都是跟着文章的断句一起的。
比如他在背到“政”、“刑”、“耻”等末尾字时,他摇晃的脑袋就会极短暂的停顿一下。
而且他读着读着还读出了节奏感,有点像是在诵《水调歌头》的论语版,要是编个曲,说不定也能成歌了。
其实谢良臣不知道的是,古人为什么把诗词歌赋放在一起,就是因为它们都有极强的韵律感,在吟诵文章时,往往要讲究抑扬顿挫,有的士子文人甚至还会跟着击节踏足,常常陶醉其中,这也是读书的魅力所在。
“行了,年纪不大,我看你倒是快成酸秀才了。”谢平见大孙子背着手装模作样的背书,出声打断。
“你们都是泥腿子出身,也没得那些个显赫的家世,要是学了那些酸腐之气,以为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不同,还没功成名就就自命清高,害的只会是你们自己。”
谢平这话说得就有点严厉了,谢明文谢明章两兄弟闻言也收了脸上的笑,神色肃然,恭恭敬敬的垂首应了声“是”。
原来洛河镇上有一个十分出名的穷秀才,虽然屡试不第且家境贫穷,却十分的自命不凡,每每与人交谈必要先掉一通书袋子以显示自己读书人的身份。
而且他身上从来没有穿过除长衫以外的衣裳,即便衣服早已皱烂且打满补丁也仍不换下,还道他是读书人,与寻常市井小民不一样。
毕竟普通人为了寻生计,通常是穿短褐,因为干活方便,而他是读书人自然就得穿长衫。
因此,在他嘴边还常常挂着一句话,那就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可惜他直到死也一直是个秀才,而且别人也常常是当着他面的时候口中称是,而背过身去却讥笑不已。
谢平怕孙子最后要是没考中却又变得万物不入眼,所以总是时不时的就会敲打一番。
毕竟身为农家子,他们可没那个本钱作。
教训完两个孙子,谢平又看向这个侄孙,想起他刚才问的话,郑重答道:“虽然本朝对商人不再像以前那样轻贱,不过要论出身,仍是读书人更受重视,而且不管你想有什么作为,都不能不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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