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风起,柳如烟,雨成线,眼前这雕梁画栋,绿叶红花皆成了烟霞,淡墨空濛。
林景时独立于廊下,孑然一身清气。
直到邓无为匆匆而来,对他小声说:“果然慌了,方才也有人去了大理寺,少卿觉得是时候收网了吗?”
有雨丝飘入飞檐,沾湿了眼睫,凝成水珠,动也不动,“不着急,朱巧娥你可带走了?”
“这说来怪了,我刚刚就没看见朱姑娘,以为是来找少卿了,难道没有?”邓无为的脸顿时变得煞白,“难道?”
“不会的,即使他们猜到了我的用意,也不会拿一个无名的小厮做要挟。”林景时眼皮颤了颤,雨水滴落在平静的脸上。
他要等,等凌岳的消息才能开始动作。
而门后,却也有目光偷偷盯着他们两个。
话说,朱巧娥被关在漆黑的小楼中,过了半晌醒来,首先摸到痛的地方,好在下手不重,只肿了一些,其余没有什么。
她欲趴着门缝偷瞄几眼,除了依稀的重檐灰瓦,便能难再看得清什么。
门是被锁上了,她使劲推了几次都没能撞开,索性放弃了,在四处走动看看。
学着林景时的样子,格外注意些细微之处,例如什么翘起的木板,敲起来有回响的墙壁。
显然比之前胆子要更大了一些,然纵使眼睛习惯了黑暗,可能看的还是有局限,她绕了一圈,没找到什么线索,也没有后门之类的。
这时从外面传来一些声响,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恐怕是抓她的人,因此又倒在刚晕倒的地方,假装还没有清醒。
“当真是个女人?”先闻其声,难以找得出第二人这样刁蛮的语气,朱巧娥确定是余芝抓了自己。
他们进来后又把门关了起来,有丫鬟端了张椅子放在朱巧娥的面前,点亮了灯。
“把她拎过来我看看。”
话音刚落,便有几个力壮的老婆子将朱巧娥拖行至余芝脚下,又命她们抬起来。
余芝勾了勾红唇,一只玉手先在朱巧娥的脸上抚摸,可忽然使劲掐住了她的下颚,指甲几乎要陷进那水嫩的肌肤,蹭下来一些黄粉,才嫌弃的丢开了。
“竟真是她,死不要脸的娼妇,究竟要勾引林少卿到什么时候?”余芝朝朱巧娥脸上啐了一口,实在恶臭难忍。
不过朱巧娥明白她此刻不能硬碰硬,需要隐忍的道理。
“姑娘要怎么处置?”旁的人问。
余芝见朱巧娥始终不醒,也没有了趣味,丢下一句话,“若是林少卿见到她衣衫不整跑出去,你们猜他会如何想?”
此刻朱巧娥才感受到人命如蝼蚁的含义,余芝不过一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竟能想出如此下作的手段,这实在触目惊心。
余芝长笑而去,留下一个护院如狼似虎扑向朱巧娥,扯下她一角裙裾。
“滚开!”朱巧娥再假装不得,她即可起身,将随身的针袋取了出来,刚想朝那人的太阳穴扎去,可忽然外面飞进来一只镖,直接刺入心脏,瞬间丧命倒地。
朱巧娥惊惶地睁大了眼,忐忑不安地朝外面望去,可不见人,想不了太多,当时就跑下楼去。
然偌大一个府邸,朱巧娥初来乍到,早已迷离在其中,她手足无措的四处逃窜,生怕再被余芝的人发现,所以但凡听见一个声音都吓得躲起来。
可她偶然跳进一个草丛,却已蹲了个人在草里,她有如惊弓之鸟,还未看清就跳了出去,但被人抓住,跌入一人怀中。
是熟悉的药香气息,令她的心绪稍许平安定了下来。
“是我。”再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听到这冷如霜雪的声音。
朱巧娥喜极而泣,紧紧抱住了某人。
林景时欲抬手安抚,但渐渐还是握成了拳头。
“你被谁带走了?”他问道。
“余芝。”朱巧娥将头深深埋在温暖的胸前,至少这一刻林景时没有急迫的推开她。
林景时的眉深深敛入了水露,纷飞的雨线模糊了彼此的轮廓,那份遥不可及的疏离被人拉下了尘世,此刻他才有脚站在地上的踏实。
“我带你出去。”
朱巧娥抬起头,与林景时对望了一眼,他们都看见彼此眼中的自己,都不再像从前的自己。
尤其朱巧娥,她那半张黄,半张白的脸,像极了唱戏画的脸谱,不由的破涕而笑,也令林景时终于在脸上露出一个像样的笑脸,好比雨后初霁明朗的阳光,格外与众不同。
但很快便收敛了,发现无人,往右处转去,朱巧娥自然紧跟。
而余芝见留下的护院迟迟未来禀报,所以派人到小楼查看,却是空无一人,连那护院死后残留的血迹都不曾有痕迹留下。
这使得余芝怒不可遏,派出去所有人,必须要把朱巧娥捉回来。
因此林景时与朱巧娥还未出去,查的却更加严密,他们走到一处荒废的院子,刚好外面是寻人的丫鬟婆子,只好躲进来。
这时缓过来,朱巧娥靠坐在一棵树下,问林景时,“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吗?”
林景时沉默不语。
但那时他在前面一直未能有朱巧娥的消息,面上虽不显,可脚下已在长廊上踱步数圈,最终邓无为打探来的消息,说朱巧娥被府里的丫鬟带走,他才借了方便之名,往朱巧娥去的方向一路查验。
到那被击晕的小道两侧,发现有新草被踩踏过的印记,而灌木枝上也挂了几条麻线,断定能在余府内如此胆大妄为的只有余芝。
所以往深处寻了来,又要避着府内下人,这才遇上刚从小楼里逃出来的朱巧娥。
但这些他一句都不会说。
朱巧娥也习惯了,蹲下来还是摸着头,淋了雨后好像更疼了,可身上并没有带止血消肿的药,只得闷哼了几声,权当做发泄了。
这很难不被林景时注意到,他走过来,从袖口内掏出一只药瓶,“这是宫里赐的,有止血化瘀的功效。”
这一刻,像是把之前的情况倒转过来,竟是林景时劝朱巧娥吃药。
朱巧娥揭开药罐,闻也不闻就嚼了一粒,笑了笑。
林景时只能移开视线。
而忽然雨势作大了,朱巧娥见房间门并没有上锁,便走过去把门推开了。
这时林景时注意到,门前有一些潦草的脚印,明明一个荒废之地,为何会有人频频到来。
“进来吧,里面避雨。”朱巧娥已进去了,此处大概曾是一间放置杂物的房间,可多年没有打理,到处都积满了灰尘。
足够呛人的,因此便想拿身上这件袖子去擦,反正是邓无为给的,早晚要丢了的。
但被林景时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要动。”
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四周看,这屋内除了他与朱巧娥的脚印,却又没有了,难道那人只是在门外徘徊却没有进来吗?
这里与他正在查的案子有关吗?
他走了进去,看不出有什么怪异之处,而朱巧娥也跟着他一步不离。
却留意到角落有一支被埋在尘土里的木雕,她走过去,自抛开了灰,拿了出来。
那是十分粗糙的一件木雕,歪歪扭扭的线条,似乎勉强能看出来是一朵花
不知为何,朱巧娥觉得似曾相识,她抚摸着光滑的边缘,好像看见曾有一个女孩日夜不停的打磨,心里想着要送给一个人。
这段从未有过的记忆把她拉入了烈火炼狱中,她用力的挣扎,四周是人们的凄惨无助的哭喊声,她要逃,可是面对的每一条方向都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她唯有蜷缩在原地,哭到再也哭不出来,这时走来一个人,可她抬头去望,那是一张扭曲的脸,两只眼睛黏在一起,鼻子弯曲着,嘴角裂到了耳根,满口的鲜血朝她扑来。
“不要。”她以为她醒了,可睁开眼还是在一间黑屋。
她叫不出声音,只能听见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说话。
“上面吩咐了,这个女孩不能死。”
那女人样貌平平,唯有眼神颇为冷厉,还有一块黄铜腰牌因嵌着彩线,故多瞧了一眼。
“难道不该除了她,永绝后患吗?”男人与其面对面,朱巧娥只能看见一个背影,脚踩着一双六合乌皮靴。
女人皱起眉,“大人是要忤逆那位的意思吗?”
此话一出,男人只好俯首低声道:“自然不敢,我照做就是了。”
最后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她仿佛看见那个女人给了那男人什么东西,但说的话再听不清楚了。
“主人,已查到余炳威藏账册的密室,可要现在去?”凌岳从屋檐翻入房中。
见林景时抱着朱巧娥在怀中,立刻退出去了几步,再说,“还有苏方也传消息来,大理寺压不住薛永等人,如今把刑部也给惊动了。”
朱巧娥突然惊醒,抬起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她大口呼吸,见到外面的雨,立刻从林景时的怀里跑入雨中,希望浇灭眼前那团怎么也不会消失的火。
“朱姑娘怎么了?”凌岳忍不住发问。
林景时陷入恍惚中,很久才开口,“不知道。”
他听到了朱巧娥在昏迷时的喃语,那样嘶哑而绝望的声音,令他也产生了一种窒息的感觉。
急雨打在朱巧娥的脸上,把她所有的伪装洗净,头发变得沉重,如压在身上的一块巨石,难以站稳。
就在要倒下之际,林景时解开自己的外衣,替她挡住了雨,她的脸色苍白,抿了抿嘴唇,看向林景时,他是皎洁的月,是天上的雪,如今却伸手可触。
她用沾了水的指尖照着林景时的五官轮廓画下来,深邃而明晰。
方才熄灭了她眼睛里的火,嘴角噙着笑,靠在林景时的肩膀沉沉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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