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永安,最繁华的永乐坊。这里寸土寸金,遍地金山银屋,丞相府便坐落于此。

    书房在丞相府东院中部,说是书房,却丝毫不见雅致简朴,入目一座几乎整墙宽高的汉白玉石雕,青白相融,光滑透亮,石雕下方矗一宽阔大案,上头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最抢眼的是中间那一盆黄金雕成的兰花,枝桠伸展,明晃晃金灿灿闪着人眼。屋内桌椅边角嵌着玳瑁彩贝,每当日光照射,五彩缤纷,尽显奢华。

    书房另一侧,金丝织锦铺盖的软榻上,丞相魏世威半卧半坐于上,紫铜香炉里的烟袅袅升起,座下两侍女,一人替他端茶送果,一人为他揉肩捶腿。因为长期优渥的生活,他的脸上身上有些肉眼可见的发福,两边颊肉堆叠出几条浅浅的纹路,一双鹰目被挤得越发细长,更显阴鸷邪滑。

    “江州之事如何?”

    “新任太守已到地接任余下事宜,霖王日前已回到永安向皇上述职,主动请罪库房失火一事,相关人等皆被降了罪,霖王言道主责在身,自请暂撤工部侍郎之位,居府闭门思过三月。”底下人毕恭毕敬汇报。

    “哦?自请撤职闭门思过,他想做什么?”微微坐直身体,魏世威眼里精光闪动。

    底下人低头不语。

    手指在榻上敲了敲,他眯起眼,“恩平侯府那边如今是何表态?”

    “上月中书令与鸿胪卿递了赏菊宴邀约,侯爷均已身体有恙为由婉拒了,据探子回报,恩平侯爷近来作息多深居简出,想来也是为了避开各方试探,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恩平世子倒是时常往外跑,只是都被侯爷的人抓了回去,侯爷下令让他安分在家,还派了人看守,听说世子为此还在府里大闹了一番。”

    魏丞相嘴角扬起一抹讥讽的笑,“不过是想去找那家女儿罢了,看不出来一个侯府世子还如此长情。”他撩起眼皮,“那日事情做干净了没?”

    男人神色一凛,开口道,“她身边两个婢女一个会武,留下来挡住了刺杀的人,她同另外一个婢女逃往密林,据回报,均失足坠下山崖了。”

    “尸体呢?”

    “未找到尸体,不过两人身上都受了重伤,一个弱女子负伤跌落山崖,想来是毫无生还可能的。”

    到底没将事情做全,心内惴惴,男人将头垂得更低了。

    魏丞相眉头紧紧蹙起,指头轮番敲打在卧榻边缘,房内一时鸦雀无声。过了良久,他出声道:“罢了,一个闺阁女子。”那件事她或许根本不知情,父兄皆已不在,一个弱质女流,想来也翻不出天。

    倒是她流放去的那个地方

    手指缓缓停止摆动。

    倒是差点忘了,那里可还潜伏着一头会咬人的狼啊

    卫溱最近的日子忙碌而奔波,白天给瓒儿授课,晚上整理当日所学并为第二天备课,同时还要准备每周回村给孩子们上课的内容与教材,私塾日赶回村里授课。孩子们年龄层不同,还得根据每个人的学习进度调整教学方案。因是初次执教,很多东西都得细细琢磨,把不清楚的地方自己先弄懂了。有时一研究就是不吃不喝大半夜,舒展着胀痛的肩颈,揉着酸涩的双眼望向窗外,才发现月挂柳梢,丑时都过大半了。

    没日没夜的忙碌,一天不得休息,卫溱终于病倒了。

    那日起床她觉得脑袋昏沉,喉咙干涩得厉害,摇摇晃晃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又去洗了把脸清醒,穿戴好后准备出门。走到大门几十米路,头顶阳光晒得她目眩,停下来歇了口气,心道自己今日怎么回事,往常也没那么虚弱过啊。

    只是头好像越来越晕,身上还隐隐发冷,看眼前的景物都出现了重影,恍惚中好像看到方嬷嬷朝自己焦急跑来,嘴里唤了自己的名字。她举起手想要应答,可是眼前蓦地一黑,双腿一软,身体便控制不住往下倒去。

    昏过去前,似乎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环着自己的手臂结实温热,带着一丝冷冽熟悉的味道。

    眨眼之后,便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娘亲!快看啊,我的纸鸢飞得好高!”

    “慢些跑!溱儿,小心别摔了,明川明雨,快跟上你们妹妹看着点她。”

    “大哥,二哥,快来啊!瞧我的纸鸢飞得好高!像一只大鸟,你们都追不上!”

    浓浓的白雾缭绕,朦胧混沌中,卫溱感觉自己的身子仿佛飘在空中,俯视着眼底的一切。

    白雾渐化,眼前出现一片长满野花的山坡,一个七八岁的女童牵着一只蝴蝶风筝在草地上奔跑。她穿着一袭粉袄,扎着两个童髻,边跑边咯咯大笑,笑声清脆,恍若山铃。她的身后,跟着两个十来岁的少年,少年一身锦袍,形如玉树,容貌俊秀,他们护在女孩身后一起奔跑玩闹,朗朗笑声如风穿梭,回荡在辽阔的山坡上。

    不远处,一位貌美端庄的妇人端立着,望着他们的身影,不时转头同身旁的婢女低语几句,又抬首望向孩童们,脸上扬起慈爱的微笑。卫溱想,这应该便是女童的娘亲吧,正想凑近仔细瞧瞧妇人的模样,画面却倏地一转——

    古雅的厅堂里,一袭水绿长衫,粉面朱唇的少女像一只百灵鸟扑腾进屋内,径直扑向主位上坐着的中年男人身旁,亲昵地搂着他的手臂唤道:“爹爹!”

    “怎么了溱儿?”男人瞧见自家女儿,脸上浮起宠爱的笑。

    “爹爹,我也要同大哥一起出去玩!”

    “傻丫头,你大哥那是跟着师傅出去游学,不是去玩,要跋山涉水吃苦头的,你哪儿能跟着去。”

    “我不管,在府里待着无趣,我想出去玩,你让我去嘛!让我去嘛!”少女上上下下晃着父亲的手臂撒娇。

    “行了溱儿,多大的人了还撒娇,也不怕人瞧见了笑话,”是刚才在山坡上的那个美妇人,嘴里虽斥着女儿,语气却带着笑意的宠爱,“再说了,你二哥不是还在府里陪你吗?”

    “二哥老是欺负我,才不跟他玩。”

    “嘿!我啥时候欺负你了,明明是你太笨才总被骗。”一旁弱冠模样的英俊青年开口。

    “臭明雨!你胡说!”少女起身追打青年。

    “好了溱儿,”妇人出声唤道,“都已经及笄的人了,还这么闹腾,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

    “娘,我不要嫁人,我要在府里陪爹娘。”

    “这是什么话,大姑娘哪儿有不嫁人的,赶明儿就让你爹留意城里人品好模样好的公子少年郎,叫人给你相看去,早些把亲事定下来,也好叫你的性子收敛些。”

    “我不想嫁人嘛!”少女旋身落在母亲身前,噘着嘴哀求。

    “就算你想嫁,别人还不一定要你呢,谁家要脑子不好的媳妇。”青年在一旁贱兮兮开口。

    “臭明雨你别说话!”少女起身又扑到父亲身边,“爹,你跟娘说不要让我嫁人嘛,在府里陪你们不好吗?”

    “呵呵,这事儿你同你娘说。”男人笑呵呵道。

    “哼,你们都欺负我!不要跟你们说话了,我找大哥去!”少女气鼓鼓地起身,抓起裙摆腾腾跑出屋外。众人在她身后笑成一片。

    卫溱也被感染得忍不住扬起嘴角。

    忽然!漫天火光遽现,将眼前一切顷刻间淹没。

    嘈杂的闹市口,冰冷的刑台矗立中央,十几个白色囚衣、身披枷锁的男子跪在台上,头首低垂,看不清面容。身后满脸横肉的刽子手赤着壮硕的上半身,表情狰狞,鬼头刀在烈日下冒着森森寒芒。

    台下人声攘攘,卫溱看到那名名唤溱儿的少女正冲着刑台撕心裂肺地哭喊——

    “爹爹!哥哥!”

    身旁的婢女小厮死死拖拽住她,阻止她不顾一切向前冲的动作,人人脸上涕泪横流。

    画面火光弥漫,缕缕烟雾将人们的脸罩得朦胧不清,台下人在哭泣,台上监斩官的神情无动于衷,冰冷漠然得如同毫无感情的机器。

    卫溱觉得胸口窒息得厉害,如同泡在水里喘不过气,喉咙堵塞,她奋力挣扎想要出声,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爹爹!哥哥!”

    大刀高高举起,刀尖指着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台下胆小的已经将眼睛紧紧闭了起来,众人缄声不语,唯剩少女的嘶喊在寂静中凄厉无助。

    “不要啊!爹!娘!哥哥!”

    少女的哭喊,家仆的拉阻,周遭的纷嚷,还有火花在风中肆虐飞扬的声音交织缠绕,卫溱感觉脑袋仿如要炸开一般。

    她想大喊出声,想要扑过去阻止刀锋落下,身体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困住,无法动弹一分。

    木牌落地的声音清晰刺耳,落在人的心里激起颤栗

    烈酒喷洒在刀身,刽子手双臂高高抬起

    大刀顺着一条优美的弧线,毫不犹豫从至高点落下

    不!

    不要!

    瞳孔瞬间放大,胸口的堵塞一拥而上——

    “不要啊爹!娘!”

    嗓音冲破喉咙,卫溱猛然惊梦般睁开双眼,被束缚的感觉刹那间如潮水褪去,如同被扼住良久的脖颈终于得以释放般,大喘出几口气,胸腔里,心跳快得仿若击鼓。

    她冒着冷汗,失神了几瞬。

    待心跳渐渐平复,脑子恢复清明,她环视周围,发现她躺在自己屋内,身上严严实实盖着棉被,手脚都捂在被里,闷得她一头一身的汗。望向屋外,已是夜晚,夜幕深蓝,屋外树上传来鸟儿欢喜迎接父母归家的声音。

    唇喉干涩得厉害,手脚发软无力。视线一转,望见桌上放了一柄茶壶,她动动身子,想起身去倒杯茶。侧了个身,手臂借力撑着自己坐起来,揉了揉昏胀的脑袋,她轻唔一声。

    听到房内的动静,一道人影匆匆跑进来,是方嬷嬷。瞧见卫溱坐起,她击着胸脯,大松一口气,喜道:“卫夫子你终于醒啦!”

    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嘴里喋喋不休,“嘿哟,当真是吓死我了!你说这人好好儿的怎么突然就晕过去了呢,幸亏大夫说没啥事儿,我这放心不下一直在这儿守着,还好还好,总算是醒过来了。”

    “我怎么了?”她哑声问道,喉咙干涩难受,发出的声音也显得细小虚弱。

    “大夫说你劳累过度,作息不规律,加上前几日受了寒,这才染上了温热。他让我用被褥给你捂捂,捂出汗排出去就好,还留了几味药,现在隔壁熬着呢,一会儿把药喝了。现在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些水?”

    她点点头。

    方嬷嬷起身给她倒了杯温水,瞧见她额头上的汗珠,又翻出一块干净的巾子,轻轻给她拭去额上、颈上的汗。

    “你呀,不要太操劳了,年纪轻轻的,没必要那么着急,慢慢来,事情什么时候做都可以,身子熬坏了可不行。这回幸亏发现得及时,托了大将军的福,将你抱回屋里,还赶紧派人叫了大夫,若再晚些,都不知情况会如何。”

    卫溱的思绪还被适才的梦境拉扯着,反应有些迟钝,待回过神来,消化了方嬷嬷的话,她喝水的手顿住,“你说是大将军送我回来的?”

    “是呀,我当时老远瞧见你站在台阶前不动,扶着脑袋身子摇摇晃晃,叫你名儿也不应,刚往前走两步呢,就见你整个人猛地往后倒,当时离了还有段距离呢,我那个心呀,恨不得踩着对儿风火轮飞过去。”回忆起当时情状,方嬷嬷唏嘘不已,“幸好那会儿大将军恰好从外头回来,刚跨进院门,眼疾手快将你接住了,我跑过去发现你已经晕过去了,大将军将你抱起来,吩咐人去请大夫,将你送回明珠苑,一直到大夫检查完开了药才走的呢。”

    方嬷嬷绘声绘色的描述,让卫溱脸上一阵发热。

    失去意识前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接住了自己,是个宽阔结实的怀抱,带着雪松般冷冽熟悉的味道,令她觉得安心又安全,这才放任自己失去意识。

    她本以为是哪个路过的侍卫,没想到居然是大将军。

    想到他那张冷脸,想象他把自己抱回屋的样子,卫溱忍不住抚额。怎么说,晕倒在人怀里还是有那么丁点难为情。

    “我去给你把药端来,将药喝了,回头再睡一会儿,瞧这小脸儿白的。”

    注视着卫溱把药喝光,方嬷嬷扶她躺回去,给她掖好被角。

    今日本应是补习日,她却突然发烧晕倒,她请方嬷嬷得空了帮她叫人去村里知会一声。

    方嬷嬷说:“白日将你安顿好后大将军便差人去了。”

    她这才放下心来,躺回床上。

    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忍不住浮现起刚才的梦境。梦里的一切太真实,真实得仿佛亲历。

    开满野花的山坡、高高飞起的风筝、娇俏的少女、温婉的妇人、俊秀的青年、厅堂里的欢声笑语、还有少女撕心裂肺的呼喊

    回想着那张模模糊糊与自己如今相似的脸,是原身的记忆吗?

    溱儿

    与她同名。

    是巧合吗?

    卫溱心内各种心绪翻腾,回忆着梦中的种种细节,却终是敌不过病中袭来的困乏,缓缓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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