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瓒儿破天荒地比平日早早醒来,一清醒就拽着卫溱的袖角,仰着脸泪眼婆娑:“陆叔叔”

    昨天听她喊陆叔叔,卫溱才知道原来大将军姓陆,话说来这么久了,她还不知道他的名讳。

    她拍拍她的手,柔声道:“大将军没事,我待会儿就替你去看看。”

    她没想到瓒儿会如此担忧安北大将军,昨日哭了一整日,今早一睁眼竟然还是记挂着这件事。如此来看,她倒是有些相信陵铄之前说大将军对小小姐很好的话了。

    不知那边情况如何,担心再出现什么画面吓到她,卫溱决定先独自前去查看,过后再给她带消息。

    循着记忆来到储风院,昨日层层围守的护卫已经撤下了,那种提心吊胆的紧张气氛淡了很多,想来情况应当是没什么大碍了。她思忖着,抬脚迈入门槛。

    此时的储风院内却并没有那么安静,陆翾的卧房里,传来高高低低的说话声,细听下去,似乎隐隐有争执。

    “我说了你现下的身体状况不适宜奔波,需卧床静养,你怎么就不听呢!”胡军医气急败坏地开口。

    “是啊大将军,崔参将已经带人前去追击了,之后必定会有消息传回来,你无需担心,就在府里好好将养吧。”康三附和道,他昨晚守了一整夜,身上的军服还未褪。

    陆翾昏迷了半日,半个时辰前睁眼醒来,低头瞧见自己胸前的伤口已经上了药包扎好了,便想也没想,就要下床穿衣前去太琊山查看战况情势。在屋内守着的三人听到动静,当即赶过来制止住他的行动。

    胡军医首先开口:“你要做什么?”

    “去太琊山。”陆翾答。他因失血过多面色有些苍白,声音也比平时显得虚弱。

    “你疯了吗?就你现在这情况,走路都得掂量,还想骑马。”

    “昨日突袭来得蹊跷,从部署和招势来看,我怀疑是孜弩那边的人,埋伏恐怕不止一两日了,不知别处是否还藏有他们的人马,我得亲自去确认。”

    “那也不是现在,昨夜费了好大心血好不容易将你从鬼门关前捞回来,你中箭的地方离心脏仅几寸,轻易移动会有大出血的危险,你现下需要做的就是静养,出门这事儿想都别想!”

    胡军医说着,从桌上端起一碗汤药,递到陆翾面前:“将药喝了,然后躺回去。”

    谁知陆翾没有接过,反而撑着床榻起身,伸出脚在床底探着自己的鞋。动作间不小心扯到了伤口,他皱眉闷哼了一声。

    胡军医见状,顿时火起,将药碗啪地放下,厉声道:“说了你不能动没听到吗?回回如此,真当自己九条命是不是!”

    这已经不是陆翾第一次不遵医嘱了,征战多年,每次受伤后他从来不会好好待着养伤,通常瞧着伤口包扎好不流血了,便要回到前线战斗,或是召集兵士连夜制定作战计划。胡军医骂了不知多少回,对方却总是左耳进右耳出,气得他想拿榔头在那个固执的脑袋上狠狠敲几下。

    陵铄见胡军医怒了,也在一旁劝道:“大将军,就听胡军医的吧,你这回伤得很重,昏迷了整整一夜,现下实在不宜走动。太琊山那边有崔虎他们盯着,另外加派了两队人马过去,有消息随时来报,不会有大问题的。”

    “是啊大将军,”康三接嘴,“您是不知道昨日您流了多少血,瞧您一直不醒来我都快吓坏了。现在好不容易醒了过来,当是静养最为重要啊!”

    陆翾摇摇头:“我只是去看看,不会做什么,无甚大碍。”

    说罢他竟是穿好鞋颤颤巍巍要起身,三人连忙大步向前,一人拦在身前,两人扯住他胳膊,异口同声唤着大将军。

    就在这争扯不下之时,屋内蓦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呵斥:

    “你给我躺下!”

    众人一愣,而后同时扭头望向声音来源。

    胡军医离门口最近,一转头,就看到敞开的雕花木门边站着一位身着淡绿长裙的年轻姑娘。姑娘面容白皙,五官姣好,虽然此刻面上表情带着恼意,却不难看出是位气质清雅的女子。

    他霎时瞪大了眼睛,这这,大将军府里怎么会出现一个女子?

    据他所知,陆翾这小子向来不喜女子服侍,偌大的大将军府里除了做些粗什活计的婆子,一个丫鬟也没有,加上出入府内的多是军营里的汉子,他估摸着这府里头恐怕连蚊子都全是公的。

    然而此时,陆翾的屋里竟然出现了一名俏生生的年轻姑娘,简直是打破天荒头一回,胡军医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心内的想法翻江倒海。

    一旁的康三也睁圆了双眼,怔怔望着卫溱。这、没听说大将军娶了夫人啊,眼前这美貌小娘子是谁?

    而更令他们震惊的是,那貌美小娘子下一瞬径直走向大将军的床前,美目直视他的眼睛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呵斥。

    “你给我躺下。”

    见陆翾愣住没有反应,她一伸手,推向他肩膀,陆翾没有防备,加上有伤在身,被这么一推,顿时跌坐回床上,牵动到伤口,他重重嘶了一声。

    “你——”他刚想出声就被打断。

    “大将军,您可否别那么固执?可否照顾一下关心你的人的感受?大夫说了多少次你的伤不宜走动,需要卧床静养,你为何却置若罔闻非得逞强前往,真当自己钢铁铸成金刚不坏之躯是不是?你现在的身体情况莫说与人对峙,便是我刚刚推你一下都要跌倒在床,到了那里又能做些什么,不过是让担心你的人们徒增担忧罢了。若你在路上真出了什么事,不仅你的手下会被分散心神,更会让外头那些虎视眈眈的敌人抓住机会趁虚而入。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权衡当下利弊,莫做那些不利己的冒险事情。”

    卫溱不带停顿地一口气说完,胡军医直接在心里暗叹一声好家伙!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除了他之外敢对陆翾如此说话的人,竟还是个小娘子。不仅如此对陆翾说话,还动手推他,若不是时机场合不对,他简直要当场拍几下掌,赞叹一句好。

    康三瞠目结舌地瞧着自家大将军被推倒、被训言,心内同样暗道一声好厉害的女子!究竟是何人,竟敢如此对待他们威武神勇的大将军。

    三人里也只有陵铄稍微淡定一些,他是见过卫夫子与大将军争持的人,第一次见到时或许觉得惊诧,这第二次见到便镇定了许多。只是他记得卫夫子前头不是还说要找大将军道歉的吗,怎的上回事儿没结束,又来这第二出。

    卫溱方才本想过来看看陆翾伤势如何了,好叫瓒儿放心,没想到了门口听到他们几人的争吵,确切来说,是他们三人劝阻大将军的话。听了一会儿,她忍不住了,这个安北大将军重伤初醒,却在这关头不顾伤情和他人劝告,刚醒过来就要撑着伤势前往太琊山。若他只是被刀划了一下受点皮外伤也就算了,可听到大夫说他中箭地方离心口不到寸余,卫溱就是再不懂医理,也知道心脏附近连着众多血管动脉,能抢救回一命已是万幸,若是过后未好好处理,是随时会有生命危险的。

    瓒儿还在那头担惊受怕呢,他却完全不把别人的好意当回事儿。陆翾此时的行为在她看来,就是不知轻重的逞能行为。

    骤然被训话的陆翾,瞧见众人脸上的神色,自觉被当众驳了脸面,当即怒不可遏,厉声道:“我在做什么我自己清楚,用不着你管!”

    “你以为我想管你?”卫溱冷冷道,“若不是为了瓒儿,你就是重伤身亡也不关我的事。你知不知道昨日瞧见你的模样,她回去哭了整整一宿,眼睛都哭肿了,今天一早醒来记起的第一件事还是你的伤势。托了她的缘故我才过来这边看看情况,没想到你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也不在乎身旁人的感受。如此看来,我倒是可以回去同她说没必要担心了,反正她担忧牵挂之人也不在乎她的心情。”

    乍然听到她说自己重伤身亡也不关她的事,陆翾简直火冒三丈,这女人,青天白日的诅咒他是不是!然接下去听到她说瓒儿哭了整整一宿,他微微一愣,瓒儿昨日瞧见自己了吗?

    说实话,他觉得自己这伤不大不小,征战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伤没受过,阎王殿门口都走了几回,死不了就行。不过对于旁人来说,他昨日的样子或许看上去确实惨烈了些,瓒儿应当是吓到了吧。

    他依稀记得,当年瓒儿双亲刚走那段时日,她来到将军府后日日夜不能寐,无数次哭着醒过来要娘,当时在府里她只认识他一人,他只能每日陪着哄她入睡,看她睡着了手还紧紧攥着他衣角,仿佛他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依赖。过后他很快便出征讨伐孜弩军了,待他再次回来时,小姑娘已不再每日哭泣,只是也不再开口说话了。

    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若是自己再出什么事,不知她会否承受得住。陆翾想到这,心下一软,怒气便消散了许多。

    卫溱瞧他态度似是软化下来了,望见他胸口的伤因为刚才几番动作有些裂开,血从纱布里渗出来,不一瞬就浸透了一大片,于是转头对胡军医道:“您给他看看伤吧。”

    胡军医回过神来,连应了两声好,翻开药箱准备纱布和药草。

    卫溱扫视一圈,瞥见床头几上那碗方才被陆翾拒绝后胡军医怒放下的汤药,她走过去把药碗端起来,重新递到陆翾面前。见他愣住没有动作,她歪头疑惑道:“难不成你要喂?”

    陆翾清醒过来,面上一恼,一把夺过药碗,仰头咕噜几口把药喝了个精光,而后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抬眸盯着她。

    无视他这略带示威的动作,卫溱开口:“既然大将军无事,我便先回去了,瓒儿还等着我给她带消息。”

    说完衣袖一甩,转身离去,经过胡军医身边时,正瞧见他迅速收回快要掉下地的下巴,望向她的表情浅显易懂,那表情大写叫佩服,小写叫投地。

    待到房间内安静下来,胡军医给他重新绑纱布时,陆翾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女人又吼他!她竟然又吼他!这回还动了手,到底是谁给她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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