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看着男人的时候,只觉得他个子虽高,却瘦得厉害,又一副书生模样,以为是个文弱的公子。眼下这个有力的怀抱却在告诉桑乐,原来他宽松的外袍下,竟也生得这样强健。
男人实际比看起来还要高,靠在一起时,桑乐抬头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以及不安吞咽的喉结。
再往上才能对上那双深灰的双眸。
而那一贯平静的湖泊里,此刻也掀起了一层波澜。
鼻尖萦绕着一股香甜气息,宋子珩忍不住嗅了嗅,是先前那果子的味道。
怀里的人脸颊红透,双唇微张,一双透亮的鹿眼怔怔地望着他,瞳孔里倒映的,是同样惊讶的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率先回过神来,将人松开,随后躬着身赔礼:“子珩无意冒犯,请陆姑娘恕罪。”
他手心似乎被什么烫过,一阵阵地发麻,连拱手的姿势似乎都有些微颤。本来只是担心她摔倒才随手一拉,却没想到这人这样轻,还没怎么用力,就拉到了怀里。
桑乐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呆望着眼前低头道歉的男人,半晌都没记起来说话。她看着那盏被人群挤皱的花灯下修长的手,忆起刚刚那只手揽在腰间的触觉,只觉深身酥软,连双腿也快撑不住。脸颊一阵阵发烫,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方才相拥的情形,鼻腔似乎还残存着男人身上清冽的气息,比宫宴上醉人的佳酿更甚,让她整个人轻飘飘,似浸在云层中,又像飘在水面上。
两个人就这样站着,一人呆呆望着对面,而另一个则低着头抱拳。
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响亮的哭泣才将怔愣的两人唤醒。
“阿娘——!哇——”
桑乐僵硬地低头去看,旁边不知哪里来的小娃娃嚎哭出声,手里抓着吃到一半的糖葫芦,大声喊着阿娘。显然是人多,与亲人走散了。
有妇人急急忙忙地扒开人群奔来,一把抱起那孩子轻声安慰着。
桑乐默默看了会儿,直到母子离去才回过神。
宋子珩又作了个揖,道:“适才情急,子珩不得已为之,绝无轻浮之意,请姑娘恕罪。”
“无、无事。”桑乐脸又红起来,低着头不敢看他。她用手摸了一把,自己脸上烫得吓人,不用猜也知道此刻该是红成了什么样子,直想躲起来。
眼角余光一瞥,不远处有个面具摊子,提脚就奔了过去。
男人见她跑了,想追上去,却被卖花灯的老板的叫住。
等付了钱再回头,人已不见了。
周围人头攒动,手上又都拿着各式小吃玩意,纵然他个子高出人群许多,也寻不到那人踪迹。
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声吸引视线,角楼上的人群抬手将点燃的孔明灯放飞,明黄的灯影闪烁坠入浩瀚夜空,由大到小,似点点繁星最后消散。
桑乐脸上戴着面具,抬头看了会儿才想起来回去。
可等她回到原来的地方时,没看见宋子珩,温氏兄妹也早已不知去向。在四周转了一遭,遍寻不着三人其一。
她有些着急,唤了声子珩。
可街上人这样多,光是声声叫卖的小贩声也轻易将她呼声掩盖。
“会不会是上去那角楼了?”又转了一圈后,桑乐抬眸望向前方。
他们本就是打算到那角楼上去,若是发现她不见了,知意肯定会以为自己独自一人先去了。
她思及此处,便快步朝着角楼而去。
可今日人实在多,上楼的人将楼梯口堵得水泄不通。桑乐四处望了望,见旁边的屋檐下方立了座木梯,干脆顺着爬了上去。屋顶上视野开阔,若是他们来了,定能一眼认出。
一番奔波下来有些闷热,此处没人,桑乐便将面具摘了放在一边,拿出在下面闲逛时又重新买的花灯观赏。
这只花灯特别小巧,只比手掌大不了多少,却做得精致。她转着看了一圈,拿出笔来,在上面写着什么。
“写得真难看。”
一道稚气未脱的声音传来。
桑乐转头去看,一个脑袋圆滚滚的小和尚正站在身后,望着她手中花灯。
她下意识便要将花灯藏起来,却想到已被看了去,索性大方道:“可我上书字字真心,即便字迹难看些也无妨。”
“你的字个个如斗大,这花灯却如此小,等你将子珩的祝辞写完,自己的不是写不下了?”
桑乐弯着眼睛笑了笑:“谁说我要写自己的了?”
小和尚脸上懵懂:“这叫子珩的,是你什么人?”
“他呀”桑乐持笔的手顿住,眸中带着笑意,“自然是我的心上人咯。”
“心上人?”小和尚不懂,“心上人是什么人?”
“噗”桑乐噗哧一笑,思索一番道:“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只是我知道我心中时常想着他,念着他,怕他冷了、饿了、累了、倦了,时时盼他好,盼他平安喜乐”
小和尚眨了眨眼睛:“哦,你喜欢他。”
桑乐脸倏地红了:“你、你个小和尚说什么喜不喜欢的。”
“戏文里经常演,缘真听多了,自然知道。”
“缘真?是你的法号?”
“正是。”
桑乐勾着唇看他:“好你个缘真,不好好念经悟道,却跑去听戏了,你师父是哪位高僧,我要去告诉他”
“哼,你要说便说去。”缘真噘着嘴,“师父整日忙着法事,才没空理我。”
“法事?什么法事。”
“自然是求平安幸福的法事啊,来城隍庙的人不都是求这个的。”缘真指着下面来往人群,“你看他们手上拿的香火,都是来求平安符的。”
桑乐转头看了看:“那你们这求的平安符灵吗?”
“自然是灵的。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求。”
“这样啊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找你师父帮我求一个?”
缘真点头:“当然可以,不过现在已经排到明年秋天了,到那时你再来取。”
“明年”桑乐噎住,“那么久那算了”
“不过”缘真看着她手中花灯,“还有一个人能帮你做法事,不用等。”
“谁呀。”
缘真指着自己:“正是小僧。”
“你?”桑乐笑了,抬手摸了摸他的小光头,“你才几岁,就能做法事了?”
小和尚捂住脑门:“缘真日日苦心修行,心法早已熟背心中,自然可以做了。”他说着声音小起来,“只不过师父不让我弄罢了”
桑乐看他模样可爱,点头道:“好啊,那便有劳小师父了。”
缘真正经起来,说:“那你将这花灯拆了,把上面的纸折起来给我,我就用这纸给你做平安符。”
桑乐问:“这花灯不是该拿去河边放了吗?”
“那河里花灯那么多,菩萨哪里顾得过来,交与我日日给你诵经,待一百零八天后再来取,自会显灵。”
“不是说不用等吗?”
“这一百零八日是我为你心上人诵经祈福的法事需要的时日,即便是师父来,也要这么久,我说排到明年秋天,是从那时正式算起,还要再等一百零八日。”
“原来如此。”桑乐犹豫了下,将那花灯的纸拆下来,折好后递过去,“那便多谢小师父了。对了,这平安符要多少钱?”
“不用钱。”缘真接过,“你只需将你心上人的生辰写下,再拿一样你的东西给我就行。”
桑乐见他如此认真,也不好破坏他的兴致,只当哄小孩儿开心,干脆取下自己一只耳坠。
缘真取出手帕,将东西小心包好,一副珍重模样,口中念了句经,倒有几分样子。随后说:“你别忘了,一百零八天后要来取。”
“知道了。”桑乐撑着下巴,眼神一斜,正好看见人群远处,个子高挑的男人正急匆匆地走着,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似乎是在找她。
“子珩——”她站了起来,朝男人大声喊。
可此处实在嘈杂,宋子珩根本没听见。
可她到底站得高,男人却看见了。原本拧着的眉宇霎时松了许多,迈步向着这边过来。
缘真看她模样,问:“那便是你的心上人?”
“对呀。”
“他长得真好看。”
“你个小孩子也能知道好不好看?”
“小僧只是年幼,并不是眼拙。”
桑乐失笑:“算你有眼光。”
她说着就往来时方向走,没两步却顿住,道:“梯子呢?”
那原本放着梯子的地方,如今空荡荡的。
缘真哦了声:“兴许是师兄们有用便先搬走了。”指着一边的一棵树说:“你若着急,可以借着那树枝爬下去。”
“不行。”桑乐一口回绝,“本郡——我堂堂一个尊贵小姐,怎能做出爬树的行径。若是让人看见了”
“看见便看见,又如何。”
“你不懂,子珩他可是大周第一公子,德才兼备,能与之相配的,自然得是端庄矜贵的大家闺秀”
“大家闺秀就不能爬树了么?”
“自然不能。”桑乐看着越来越近的男人,“若是让人看见了,又此知该怎么议论。”
这大街人来人往,难保没有一两个认得她。若是传回了宫里,不知又要胡诌成什么样子。
缘真抠着光秃秃的脑门,神态懵懂:“可是小僧看戏文里说,若喜欢一人,便要轰轰烈烈,才不管他人目光,何须在意他人言论。”
“我自然不在意,可我在意我的心上人,自然得为他着想。”
她想起男人一向地芳兰竟体,举止闲雅又谨慎恭谦,举手投足间无不透露出世家教养。如此璧玉般的公子,断不能因自己而蒙了尘。
“不过是让你爬个树,竟能考虑这么多好歹来”缘真嘴里咕哝念着,走到层檐一边,灵活一跃便跨到那粗壮树干上,“你且在此等着,小僧去找师兄搬梯子来。”
桑乐笑着朝他叮嘱:“那便多谢小师父了,你小心一些。”
话音才落,宋子珩便已到了跟前。他平素有些苍白的脸此刻多了几分血色,鬓角碎发散了几缕,神情中少有的带了丝焦急,站在楼下抬头望着屋顶的人,开口道:“陆姑娘怎么在这里?”
“方才我去买了个面具,一回头你便不见了。”桑乐急忙解释,“我在那处找了许久也没见着你们,便来了此处,想你们肯定会过来这边寻我。”见也用目光在墙边寻着什么,桑乐见状,又说:“小师父已经去叫人搬梯子来了。”
男人点了点头,道:“是子珩一时疏忽,才致与陆姑娘走散。”
他神情仍有几分尴尬,让桑乐也不自觉想到之前的画面,又生出几分羞怯,便没再接话。两人就这么一上一下地干站着。
索性没用多久,就有个年长的和尚抱着木梯过来,说是没注意有香客上了屋顶,就将梯子取走了。
桑乐说了句无妨,又问他缘真怎么没来。那和尚只说师父有事将他叫走了。
桑乐与他道了番谢,才与宋子珩汇合:“怎么不见知意他们兄妹二人?”
“子珩过来时正巧遇见他们。”男人这才有空将有些零乱的外袍理顺,“温将军说收到府中人传信召请便,温小姐便一同先回了。”
“哦”两人并肩走着,人群拥挤中,时不时还会轻轻碰到。桑乐脸又有些发烫,抬眼偷偷望了着他清俊侧脸,说:“那我们要不要也回去了?”
宋子珩觉得有些奇怪:“才刚到戌时就要回去?”他顿了顿,恍然道:“怪子珩太过无趣,坏了陆姑娘兴致。”
“不不”桑乐摇头打断他,“能与子珩出来,闻溪心中十分高兴,只是怕回去太晚耽误了时辰。”
男人说:“回东宫的路程并不算太远,饶是散步回去应当也不会过了宵禁。”
“我是不算晚,可子珩你却不一样。”桑乐轻轻笑着,“以你的为人,一会儿一定是先将我送回东宫再一个人回去对不对?东宫到此处虽近,离四门街可就远了,届时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有风吹过来,将她头上流苏轻轻吹动,摇曳灯光都映在她眼中,似一汪璀璨星河。
宋子珩忍不住侧目。
他个子高,将那明灭星光挡了大半。朦胧的光线中,面前的人更显几分柔和娇媚。
他在那双含笑的眸子里沉溺了片刻,轻声道:“子珩与同僚关系还算亲和,若是过了宵禁,能去暂住一晚。可今夜良辰美景”他停顿下来,目光闪烁,突起的喉结轻轻动了动,才继续说:“又有佳人伴在身侧,若是错过,实在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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