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呼啸入屋,经文翩飞。

    危吟眉身上的披风也被吹得簌簌摇动,露出女郎一截纤细小腿,腻白若雪,仿佛惊鸿一现,很快又被落下的衣料给挡住。

    她长发飘飞,若海藻一般朝谢灼飘去。

    谢灼身子微微后倾,那些黑色发丝便堪堪拂过他高挺的鼻梁。

    宋武去将扇门关上,冷风隔绝,风声小下去一半。

    而在封闭的屋舍里,女郎身上的香气,变得更加浓郁,丝丝缕缕攀爬上谢灼的衣袍。

    宋武蹲下身,手贴着谢灼耳朵说了几句话,将那酒中下了鸠毒一事告知摄政王,退出屋去。

    如此一来,室内便只剩下了二人。

    谢灼的眉眼深邃,眸色深沉,视线压在她身上。

    昨日家宴上那么多人在,危吟眉尚且能感觉他身上的压迫感,现在与他独处,这一份感觉更加强烈,她就像是闯入他的领地猎物,被他那柔和的目光反复地鞭笞打量。

    几缕冷风仍从门缝中吹进来,谢灼鬓边碎发微动,继续打坐礼佛。

    “来前陛下与你说了什么?”谢灼阖上目,问她。

    身后人陷入了沉默,半晌后,她的声音响起:“陛下说,我与摄政王是青梅竹马,摄政王对我应是有几分旧情,既如此,他不若成人之美,将我送到摄政王身边。他对摄政王的旧物,不会染指半分。”

    危吟眉克服了心中巨大的羞耻,将少帝的话转述给他听,声线都是颤抖的。

    谢灼喃喃道:“旧物。”

    轻轻的两个字,却重重敲打在危吟眉心上。

    “我差人送娘娘回宫。”

    危吟眉膝行几步,到他身侧,摇头蹙眉道:“少帝令我今晚必须宿在燕王府,此时皇宫已经落匙,侍卫不可能再开宫门。”

    并非她想留在谢灼府上,是少帝责令威胁她必须在王府待一整夜、明日才能回宫。

    危吟眉动了动手腕,道:“可否请摄政王为我找一个侍女来,替我解下绳索?”

    少帝想让谢灼来亲自来解下她身上的绳索,可她做不到这般。

    谢灼不语,危吟眉要想维持跪姿十分吃力,身子都打了颤,许久之后,终于得到他的回应。

    谢灼让手下去找一个婢女来。

    殿门外传来一阵“笃笃”声,一个婢女捧着托盘推门而入,到案几边,将摆放衣裙的托盘放下。

    “娘娘,奴婢来伺候您更衣吧。”

    危吟眉被她搀扶着起身,走到一侧的屏风后,当侍女替她解下披风时,危吟眉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诧异的神色。

    危吟眉知晓自己现在是何模样——

    傍晚时分,少帝派了嬷嬷来她宫中,将她宫裙剥去,只留下了一件肚兜小衣和纱衣,披着一件披风,就给送到了王府。

    不久之后,危吟眉穿戴好一件干净的衣裙,从屏风后绕出来。她走到谢灼身边,将他那件黑狐毛披风规整地叠好。

    危吟眉心跳砰砰,轻声道:“今日之事,多谢摄政王。”

    更漏声滴滴答答回荡在屋内,让这深夜显现出更加深邃的宁静。

    危吟眉低下头,看到他身侧摆放着一叠经文,不记得他曾有过礼佛的习惯。

    如今的谢灼,周身是冰天凛地的冷,没有一丝烟火气。这样的人,一颗心好像是铁做的,捂不热的。

    想起了昨夜的毒酒一事,危吟眉不知他现下心中是何感想,开口道:“昨夜少帝令我为摄政王斟酒,事先我并不知道他的谋划。”

    她委婉地道出了前因后果,料想谢灼定能听出言外之意。

    但他迟迟没有回应,冰冷的态度,便表明了他的态度。

    谢灼不动,危吟眉也不动,二人就这样僵持着。

    从危吟眉的视角,只看到谢灼的背影修长,宽肩窄腰,一派的深沉。

    到了深夜时分,谢灼缓缓睁开双目,他从经文中抽出思绪,待转过头去,就看女郎还坐在那里。

    她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似乎终于熬不过,睡了过去。漆黑的月色吞噬了她的身影,她娴静的容颜隐匿在黑暗中。

    谢灼视线从她脸颊上掠过,起身点燃了灯烛。

    立在屋外的手下,看到里头燃了灯,才敢推门而入。

    谢灼朝进来的宋武道:“去给皇后备一间屋子。”

    危吟眉听到了说话声,神思回笼,睁开眼,就见谢灼朝屋外走去。

    她随之站起身来,一旁宋武跟随在侧。

    宋武看向她的眼神极其复杂,曾经王府上下都将危家女郎当做未来的主子,可他既然亲眼见证了昨夜宫宴上一切,就不可能再对她如以前一样恭敬。

    他都能看出来摄政王的冷淡态度,相信皇后是聪明人,肯定也能看出来。

    宋武低低地道:“娘娘,您请吧。”

    他看着危吟眉走出屋子,在原地,眺望摄政王离去的背影。

    一直到摄政王的身影融入黑夜,她都未等到他回头。

    她澄澈的目中眸光闪了闪,终于迈开步子,裙琚慢慢桨过地面。

    翌日天亮,危吟眉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车厢微微摇晃,暖炉里烧着木炭,丝丝缕缕的热气飘出,危吟眉垂下目,思忖着回宫之后该如何与少帝交代。

    嬷嬷跪在她右脚侧,询问着:“娘娘,您在王府待了这么久,最后摄政王可曾动过您?”

    危吟眉朝她投去一眼,那嬷嬷触及皇后冰凉的眼神,立马噤声,心想到底是娇贵的主子,身份尊贵,这事不该由她这个奴才来问,等回了宫廷,自有皇帝亲过问。

    那嬷嬷也不说话,低头用拣子拨弄暖炉里的炭火。

    正这时,马车忽然一晃,一阵马蹄声传来。

    冷风吹起帘子的一角,危吟眉朝外看去,有几个眼生的侍卫策马在侧,为首之人却是谢灼。

    危吟眉略感诧异,挑起帘子,询问外头。

    跟在谢灼身边的宋武,回过头来:“天寒地冻,道路湿滑,摄政王殿下护送娘娘回宫,恰巧要见陛下一面。”

    危吟眉若有所悟,心道谢灼护送自己是假,去见少帝才是真。

    可他见少帝要说什么?因为昨夜的事?

    危吟眉看向侧前方,谢灼坐于马上,脸上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

    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转过头来,二人隔着冬日的氤氲冷气相望。

    帘子很快落下,隔绝了目光。

    到了皇宫,危吟眉手提裙裾走下马车,少帝就立在殿外等着她。

    谢灼翻身下马,道:“皇后先入殿去,孤有一些话,要与陛下私下说。”

    危吟眉不打扰他们,径自走入未央宫,进入一侧偏殿。她透过窗纸,还能影影绰绰看到院子中二人的身影。

    她将窗户悄悄推开一点,冷风便裹着外头人的说话声飘进殿内。

    少帝立在庭院的梅树旁,笑道:“摄政王昨夜睡得可好?朕记得今日是休沐日,文武百官无须进宫上朝。摄政王今日怎么一大早就入宫了?”

    这话明显意有所指。

    少帝企图在谢灼脸上找出一丝情绪的波动。

    可谢灼没有,他只是将披风解下,随意地扔给宫人,问道:“孤睡得很好,昨夜陛下睡得安稳?”

    少帝回以一笑:“朕也一样。”

    谢启面容沉静:“是吗。可陛下昨日派人将自己的妻子送到别人榻上,想必是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的。”

    谢启一听心急跳,便知摄政王果然是来谈此事的。

    他一夜未眠,今日天未亮起了身,就是为了等着危吟眉从王府回来。

    只是出乎他的预料,摄政王竟和她一同入宫。

    谢启深吸一口气,接话道:“是,朕是将皇后送到了王府,那七叔与皇后相处得怎么样?”

    他回头朝宫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皇后回来,身上好像换了一件衣物,没穿昨日那件披风?”

    他话音才落,便见一物一晃而过朝自己飞来,是一柄未曾出鞘的长剑。

    少帝猝不及防,险些没接住。

    同时谢灼自己也取了一柄剑,摄政王身量高大,一身武袍,玉革带束腰,干净飒练,

    他手按在身侧,缓缓拔剑出鞘,伴随着他拔剑的动作,有鸣剑声响动。

    养于深宫多年,谢启几乎是一瞬就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谢灼握着长剑等着他。

    一护卫上前,在少帝身侧抱拳,躬声道:“陛下,您请吧。”

    “今日摄政王早早入宫来见您,不为别的,就是教您剑术,再想与陛下比试一二。”

    少帝低下头,望着自己手上的那柄长剑,喉咙发紧。

    “阿启,”年轻的摄政王立在梅树下,斑驳光影落下,他面上带了一层浅笑,改了称呼,“你少时身子不好,就是靠着我带你日日打拳,教你习武练剑,才慢慢好转的,怎么了,教你的剑术,如今都还给我了吗?”

    谢灼是笑着的,可笑意却不达眼底,让谢启背后发寒。

    “过来,让我看看,你的剑术还记得多少。”

    摄政王已经朝他走了过来,宝剑出鞘,刀身明亮若水,映照出他秾丽的眉目。

    寒光拂过,谢启心口一跌,就在对方那剑要压下来时,他出于本能将剑抬起。

    二剑相触,碰撞出“铮”的一声。

    也是这一刻,谢灼压低了声音,唇角带笑:“陛下送皇后来,是想知晓孤对皇后是否还有旧情,陛下不若猜猜,是有还是没有?”

    谢启撑得面色涨红,握剑的虎口隐隐作疼,望着近在咫尺的一张男子玉容,一句说都说不出来。

    他拼尽全力去接剑,额角青筋突起。

    下一刻,谢灼退开一步。

    剑刃上力量猝然离去,谢启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那剑再次朝他扫来。

    谢启赶紧抬剑,对方语调轻柔而缓慢:“陛下没必要做这样的事。孤不喜欢女人随意近身,哪怕是皇后也没必要。陛下近来在政务上、再到个人私事上,似乎都在踩着孤的底线做事,让孤十分的不喜。”

    对方在剑上施加的力量越来越大,谢启脸上的汗越来越多,如同一只砧板上的鱼。

    见他如此吃力,摄政王笑了笑,眸中神色若坚冰消融:“陛下记不记得孤教过你的剑术了?”

    谢启面色发烫,几乎一个字一个字艰难挤出话语:“七叔剑术了得,武艺非凡,昔年得皇祖父亲口夸赞,朕如何能比得过七叔?”

    剑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一成,这一次谢启是真的支撑不住了,虎口一松,剑脱手甩出,连带着人也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好几步。

    周身一片哗然,宦官连忙上前去搀扶着跌倒的少帝。

    “陛下!陛下!”

    谢启一抬头,看着剑尖在自己面前一寸停下,瞳孔一缩,能清晰地感觉一滴冷汗从自己脊背滑落下来。

    谢灼对他如此表现,似乎有些失望,笑意渐渐隐没,目光也沾染上了危险的气息。

    空气里那一抹死亡的味道,谢启再一次嗅到了。

    谢灼居高临下,目光冷酷地、毫无怜惜地俯视下来,轧过他的视线。

    “不会有下次的,如果少帝再违背孤的意愿做事,孤不会再让陛下还安安稳稳地坐在皇位上。”

    谢灼将剑收回鞘中,道:“至于染指别人的妻子,孤也没有这样特殊的癖好。四年了,很多事都变了。”

    少帝明白,他说这么多,表面是在说和皇后的旧情,实则是说他们的叔侄之情。

    谢启不相信这般绝情,望着谢灼离去背影,颤抖的声音问道:“皇叔就再无一丝怜惜之情?”

    谢灼收回剑,翻身上马,抬头看一眼未央宫侧殿方向。

    “再无半点旧情。此生此世,皇后与本王都再无半点干系。陛下早应该清楚的。”

    玉面郎君扯了扯缰绳,调转马头离去。

    冷风之中,谢灼的声音渐渐消散。

    谢启目光虚浮,胸口剧烈地起伏。

    而未央宫侧殿,危吟眉立在窗户边,将那些话一个词不落,尽数听入耳中。

    她眼中光亮一点点暗淡,指甲掐入木雕窗。

    良久,殿门外传来脚步声,危吟眉转过头去,看到少帝在众宦官簇拥下走进来。

    谢启面上潮红未消,衣袍沾满泥土,一片脏污,极其的狼狈。

    宫人们扶着少帝坐下,而谢启手抵着唇,重重咳嗽了几声之后,终于注意到了立在窗边的危吟眉。

    他的手落了下来,手搭在案边,目中有阴鸷浮动。

    “方才摄政王说了,他对你没有一丝旧情,皇后可曾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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