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甘果然没听梅根的话。
接下来的两天,他都一大早地来接梅根去布鲁德海文,顺便在我们这儿蹭一口早饭。梅根悄悄嘱咐我在她忙碌时把拉甘堵在厨房之外,一旦他缠上去,她就没法好好做饭了。
我能想到的最容易把他耗住的话题就是问他小队的事。但是我一紧张,思维就发散得厉害,思维一发散开,想说的话就变得零零碎碎的。我们可以从野兽小子为什么变成了绿色的侃到五年前我们在库拉克执行的那次任务,从加菲尔德的负伤侃到氪星人的血型该怎么算,从不同人种的生理特征差异侃到我和漂移女不同的身体信息,从泽塔通道的扫描标准又绕回到小队新的指挥中心为什么要设立在布鲁德海文。
“正义山刚刚被毁的时候,夜翼想转移到正义大厅地下,但现在正义大厅也被那个入侵的外星角斗士给毁了,我们大多数还不算资深队员,还不能进入瞭望塔,所以现在我们基本都用夜翼在布鲁德海文的秘密仓库作为集合地点。”
“瞭望塔和布鲁德海文我一个都没去过。漂移女既在瞭望塔跟正义联盟干过架,又在夜翼的秘密仓库跟大家集合过,真让人羡慕。”
“不止那些呢,她有千里眼和顺风耳,还有能让她轻松混入人群的普通容貌,最近的侦查任务简直要让她跑遍地球了。”
“最近你们在侦查什么?还是致远族吗?”
“是啊,才来地球不几天,他们真的和地球企业合作了,然后你猜跟他们合作的是谁?是莱克斯集团!”
“比起侦查……我真想看漂移女把他们全干翻。”
闲侃了两个早上外加他送梅根回来的一个晚上,我发现拉甘能很简单地把漂移女视作独立于我以外的人,我也开始能把她当做普通的小队成员来提及了。我从他们口中打听到,漂移女考上了塔夫茨大学,学习的是我唯恐避之不及的生物医学,并且每一年都把成绩控制在能拿到奖学金的范围内。学业之外,小队里的女孩们组织过几次女孩之夜,其中就有一次是在她家里举办的……
——嗯,我一点都不嫉妒呢。就算我知道是我自己的话高中努力三年也考不上她的学校呢,就算整栋公寓上下唯一可以和我聚聚的人是个只会带我吃垃圾食品的社会青年呢,毕竟她有超人脑力和超级速度和两辈子的情商呢。
……
——怎么可能不嫉妒啊!
第三天早上,被灌输了一大堆有关漂移女信息的我从噩梦中惊醒,梦中那场被詹美、尹雪、漂移女挤在中间的“女孩之夜”还历历在目。
然而惊吓到这儿还没完,我刚刚揉着眼睛坐起来,就听到窗户那边传来“咣”的一声,一个黑影隔着窗帘糊到窗前,吓得我“嗷”地一声叫了出来,蹿下床抄起床头柜上的台灯,想着要是有强盗入室抢劫就砸过去。只要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以我还没忘的格斗技巧和这段时间锻炼起来的体能应该应付得了。
不过那个黑影没有进一步动作,在外面停顿了几秒,那人开口说话了:“希恩?这是你的房间吗?”
虽然因为隔着玻璃而模糊不清,但我还是听了出来,那是拉甘的声音。随着脑子冷静下来,我在人影头部的位置辨认出了他耳朵的轮廓。我长吁一口气,放下台灯,捡起一件外套披上,感觉后背上全是冷汗。我大概可以理解我大半夜地敲凯文的窗户时他的心情了。
我拉开窗帘,看到拉甘蹲在消防梯上,我本来还想发几句牢骚,但看清他阴沉的脸色后,那些话全都化作了一阵颤栗,我不由自主地打开窗户,让他进来。拉甘跳到地板上,我注意到他身上沾满了黑色的脏污,每走一步都会往地板上抖落灰烬。
——梅根被你丢哪儿去了!
——你是刚刚去沼泽里执行任务了还是怎么!
我想起昨天梅根出去时告诉过我,她要去另一半球进行侦查任务,晚上不回来过夜。于是这两种玩笑方式溜到我舌尖,又被咽了回去,我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今天走廊的窗户没开……我还以为这是梅根的房间,抱歉了,一会儿我会收拾的。”拉甘咕哝着踢开门口的拖鞋,直横横地闯进客厅,“扑通”一声坐到沙发上,带起一片扬尘。
我肉疼地咧咧嘴,但现在最该关心的不是地板。我从卫生间门把手上摘下之前晾在那里的毛巾,浸了水后递给拉甘,他一言不发地接过毛巾,却没有擦身子,而是直直地看着前方,好一阵才弯下腰拄上膝盖,手里的毛巾被他胡乱搭在头上。
“那个,梅根不在,你找她有事吗?”我说着小心地在沙发旁蹲下,扶着扶手从下往上窥视他的脸。在这个距离下,我隐约分辨出他身上散发着一股焦糊的气味,不禁上下打量他一番,又追问:“我闻到了,呃,奇怪的味道,你没事吧?”
“没事!能有什么事!”他突然大声嚷嚷起来,猛地扬起上身,夸张地抬手指向一个方向。“那条街上最那边那家花店门口的包装纸被烟头点燃了,那家人也是心大,火警铃响起来之前都闻不到烟味吗!”
“火,火警?”我心头一紧。“你被卷进去了吗?你可是亚特兰蒂斯人,没关系吗?会不会被烧伤……”
“有关系的话我就不会去瞎掺和了。比起我来,放任孩子往路边店里乱跑的家长才该去看看医生!虽说撞碎橱窗的确粗暴了点,但就算我不这么做,店家不也会用消防斧打破玻璃吗?凭什么他们对我的态度就像以为我要把小孩绑架走一样!”
拉甘的叙述和抱怨被他自己搅和得破碎不堪,但我还是一点点地从中拼凑出了他来这里之前经历的事情。
“别……别在意他们的态度,说不定他们是因为你的表情太凶才会紧张的?”我从沙发扶手旁起身,坐到沙发另一侧,伸手拍拍他的后背,努力组织着语言,感觉自己的脑细胞根本就不是为了安慰人而生的。“你帮了他们不是吗?他们会明白你是好人的吧。”
“你还说让我别在意?你还不是和他们一样排斥我,觉得我是个怪物!我怀疑你甚至讨厌我。”拉甘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用毛巾抹了一把脸,转开头看向地板。“我这张脸做不出不凶的表情还真是对不起啊!我们都认识多久了?明明好不容易才再次见面,你却老是避着我,今天是你第一次愿意碰我吧!”
拉甘的话让我脑子里的思绪“轰”地炸开了。我无措得无法再组织任何语言,也阻止不了自己的声音走调:“原来你一直这么认为吗?真是对不起!让你有了这种想法……”
“那你是有什么理由?”拉甘不满地瞥了我一眼。“五年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正是因为有着这五年,我才会想要和你拉开距离——你长大了啊!而且性格也变了不少!我当然会更谨慎地与你相处!”
我跟着他的语调提高了声调,剧烈的心跳和激荡起来的心情催促我站了起来。
“要知道,我本来就是从中国来的,中国人本来就比美国人保守一些,而我就算在中国女孩中也是最顽固不化的那一类型。外加这五年我除了楼下的一个朋友和打工时的雇主以外,几乎没和火星猎人以外的男性深入交流过,难免会无意识地疏远变得陌生了的你……”
说到这儿,我深吸一口气,用力抓住他的肩膀,迫使他抬起头直视我。“最重要的是,你现在是梅根的男朋友啊!作为梅根的前队友、现室友,我怎么可能跟你拉近距离!每多跟你说一句话,或者碰你一下,我都会觉得自己背叛了梅根啊喂!”
一听到梅根的名字,拉甘整个人都软化了,他瘫倒在沙发垫子里,望着天花板看了好久,抬起一只手盖住脸。他的小臂比大臂要粗上一圈,手掌也很宽阔,这下子我彻底看不到他的脸了,只能看到他的胸膛在剧烈起伏,听到他夹杂在粗重喘息中的微弱呢喃:“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是我没考虑到……”
——梅根前几天刚跟我说过,我跟康纳暗中聊天让她感到不舒服了,我可不想在拉甘身上重蹈覆辙。
“而且你想想看,如果我讨厌你,怎么可能会跟你聊天聊得那么起劲?怎么可能会因为希望认出你而想起被火星猎人封锁的记忆?怎么可能会在不认得你的情况下开门放你进来,怎么可能会在你拍我窗户吓得我以为要被洗劫了的时候让你就这么进屋,而不是把你踹下去?”我趁热打铁,想让他一次性完全安下心。
“那真是太好了,我还在担心,如果连你都讨厌我了,其他陆地人就更不可能接纳我了。”拉甘放下了手,情绪也总算平息了下来。
我也跟着松了口气,看样子刚刚掺进安慰中那句把他踹下去的玩笑没让他感到反感。我坐回沙发上,从他手里取回毛巾,用力擦了擦他的胸口,说:“现在可以把自己拾掇干净点了吗?如果你继续弄脏我和梅根的客厅,就真的讨人厌了。”
“这就收拾!”拉甘举起双手,仍皱着眉头,但至少能够露出点苦笑了。见他开始擦身子,我拿了拖布去拖地,然后把沙发垫的套子摘下来搬进脏衣篓。等他整理完自己,要来我的帮忙时,我已经干完活,伸手跟他要脏毛巾了。
“你该等我的。”他递过毛巾,有些别扭地说。“我答应了要收拾地板。”
“真有诚意的话就该快点把自己搞干净啊,水龙头里的水可是随便取的,简单用个什么魔法不就能冲个澡吗。”我把毛巾也丢到脏衣篓里去,朝厨房的方向努了努嘴,本意只是稍微调侃一下,拉甘却好像把这当成了埋怨,连忙解释道:“我不是故意拖时间,只不过我已经好久不主修水动魔法了,怕会把屋里搞得更乱。”
“不主修水动魔法?”我得到了一个意外答案,一时间愣了神。从亚特兰蒂斯来到陆地上的小队成员,如果不用水动魔法,还能用什么技能?
“——如果我还擅长水动魔法的话,就不用冲到花店里去了,街上有消防栓,可以直接用水浇过去。”
“——那你现在有什么别的技能吗?能让我看看吗?”我回想起在魔法学院看到的像是书库的墙面。可能除了水动魔法以外,魔法学院还会教其他的……科目吧?
“你……确信吗?”拉甘反而犹豫了,支吾着向我确认。“其实我现在用的是身体变形……但是,变形后的那个形态……说实话,挺可怕的,比我平常的样子还要吓人,你真的想看吗?”
“我想了解更多的亚特兰蒂斯魔法。如果方便的话……我想看。”其实我已经不觉得他平常的样子怎么吓人,但我第一时间诚实地表达出了自己的好奇心。
拉甘做了几个深呼吸,把茶几往后推了推,在客厅中腾出一块空地。他盯着地板用力眨了眨眼,两手握起又松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后,他微微耸起肩膀,我看到他双肩上亮起了一对荧光闪闪的图案,那让我想起了卡尔德手臂上的刺青。随着那对图案发出光芒,拉甘的上半身如同吸了水的压缩毛巾一样膨胀了起来,整个人变得像个圆滚滚的气球。我听到空中传来一声闷响,可能是拉甘的后脑勺碰到了天花板,我退后几步仰起头,试图把他的整副身躯收入眼中。
捕捉到拉甘弯腰向下望的脸时,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除了体型变化以外,他的脸部也被撑得严重变形了,看着他大大地咧开的嘴和露出的獠牙,我想我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害怕他把小孩绑架走了。
——说不可怕是骗人的。快说点别的,如果他知道我被吓到了,也许会伤心吧。
“——可以戳一戳吗?”
我举起手,问了个想必很白痴的问题。
拉甘抬起手臂,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他“嗖”地一下缩回了正常体型,叉着腰问:“你要干嘛?”
“我就是想知道,你变身后,会不会连手感都变得和气球一样……”我用食指画了个圈,在其中戳了一下。
“当然比那要结实!我变成这样可是要用来和人干架的啊!”
——啊,声音变得有力气多了。
看到拉甘暂时走出焦虑,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虽然中间有五年空白期,其中似乎还有一段时间漂移女没让拉甘留下什么好印象,但当我们此刻聊起来时,那些遗憾仿佛烟消云散了。梅根说的没错,我们可以重新成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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