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欧餐厅似乎就是为了传播陆地文化而建立的,这里不仅按照陆地上的环境来布置内部,连菜品中也有很多陆地菜式。卡尔德点了一些本地特色,又点了一些陆地上的常见食物以防我们吃不惯,但我觉得他不用担心这些,至少目前厨师端上来的所有食物我们都干干净净地吃掉了。
等甜点的过程中,我们聊起下午的安排,我发现他们的游览进度比我稍微慢一点,卡尔德同意我下午继续跟拉甘一起行动,但晚上我得回到他身边。
吃完饭后,我和超级小子重新戴上呼吸器,跟卡尔德和梅根一起离开餐厅。结果一出门,就被等在大门正上方的拉甘来了个急速降落的拍肩膀,吓得我差点把呼吸器甩掉,好歹扶稳它后,我从同样受到惊吓的梅根他们中间蹿出去回过头看到是他,才松了一口气。
“拜托!在水里突袭戴呼吸器的人很危险啊!”
“没关系!出了什么事的话我会帮你做人工呼吸的!”拉甘颇为多余地竖起拇指。
“如果给嘴里进了水的人做人工呼吸的话会让人呛到啊!”我很适时宜地想起了以前在游泳课上听老师科普过的知识。
“诶?因为身边的大家呼吸都没有阻碍所以没有在意过细节……”
“而且你的肺活量真的没问题吗!”
“肺活量?……”
“看看你那小身板再说吧!”
“噫?!……”
被人工呼吸这词刺激到以至于回怼了好几回合后,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了,忙改口安慰:“不过,那个,这也证明你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啊!……”
——该死的,这哪算安慰啊!
也许是因为在学校不怎么跟人交流,在小队里也不需要说太耗费情商的话,我已经好久没因为自己匮乏的语言能力而手足无措了,所幸拉甘消沉得快,恢复得也快,他又直起身子,看了看卡尔德,纵身来到他面前,卸去刚刚玩笑的表情,就像在教室里展示操控水流的魔法时一样,既期待又小心地说:“那等我成长到足以去往陆地,卡尔德阿姆,你愿意教导我吗?”
“嗯,我会的。”卡尔德没有丝毫犹豫就点了头,然后露出了安心的笑容。“看来你们已经相处得很好了啊。”
——你是从我们互怼的哪一幕中看出相处很好的。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我还是打算应景地挂出笑容。
“——是的!交到了陆地上的朋友呢!”
拉甘的下一句话却让我的面部僵住了。
——仅仅是游览波塞冬尼斯一个上午的交情,也足以称作朋友吗?明明连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小队成员,我都没自信在提到他们时称作朋友……这样说真的没问题吗?
我想我可能过分失神了,以至于看着卡尔德他们告别、游向远处都没有反应,直到拉甘拽上我的胳膊向另一个方向游去,我才条件反射地动起来,甩开了他。面对他诧异的表情,我徒劳地张开嘴,但乱成一团的脑子里根本想不出一句可以解释我无礼行为的合适理由。
“对不起。”
最终,我直接鞠下一躬。
“咦?什么对不起?”拉甘茫然地凑过来打量我的表情,害得我紧张得更僵硬了。
“让你认识我这样的人真是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质疑的话,也不该……不该因为自己的情绪问题对你做没有礼貌的举动!……”
果然我还是组织不好语言,不知道能不能让拉甘明白我想表达什么。但就算只是说出这些话,就让我羞耻得发不出声音了。
拉甘哑然半晌,竟“噗嗤”笑了出来。
“第一次见到你这样老把罪过往自己身上揽的人!陆地人都是这样吗?”
“不是我在往自己身上揽!我是真的在——”
“好啦,先别说这个,能认识你我很高兴,而且也没介意你刚才的话。”他摆摆手,看上去却没有他自称的那么释然,倒像是在努力转移话题。“再跟我说一点地面上的事好吗?我在魔法学院门口刚刚与你们见面时问的问题你现在还没回答呢。”
——什么问题?
我刚想开口问,就自觉想起了那个问题。
——陆地人会因为外貌而对彼此有所偏见吗?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我虽然庆幸摆脱了刚才的话题,却也觉得此刻面对的问题太难回答了。“我对这个不太了解,所以……呃,我只能说我自己的想法。”
“我想听你的想法。”
尽管在我看来,拉甘的红眼睛没有明显的眼白、虹膜、瞳孔之分,但我感觉他直直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这让本来只想简单搪塞的我忍不住认真了起来。
“诶……就用学校里的女孩子举例子吧?我的学校里,有个高年级的女孩,叫作詹美……她有金色头发、蓝色眼睛和白色皮肤,是典型的欧美人外貌。虽然眉眼形状比较显凶,但这也很符合她本人富有侵略性的性格。她这样的人,又漂亮又主动,很容易就会得到男孩子的青睐和其他女孩子的崇拜,这样的话人际关系就能扩展得很快,做什么事也会更方便,同时能吸引更多的人,更受人欢迎……”
“那你呢?”
——为什么要问我的事啊!
我感觉拉甘的问题就像刀子一样戳了我的心脏,但我还是哀怨地答道:“我有黑头发、黑眼睛和黄皮肤,一看就知道是亚洲人……但是我正在美国念书,很容易就能被看出是外来者。再加上我本身也不擅长跟人沟通、交朋友啊之类的……所以我平时就是个独行侠,学校里的各种通知没有人会提醒我,我得自己挨个找,小组活动也没有可以组队的人,总是不得不被硬塞进别人的团队里……”
——不对,现在不是吐苦水的时候,我不是在认真讲述陆地的事情吗?
我想把自己的言语掰回原轨,住了口,扶着额头回忆我本来的构思中是打算怎么说的。
“真是的……突然问有关我自己的事情,害我跑题了……”
“不是跑题啊。”拉甘用力摇了摇头。“我就是想知道你的事情!因为我怕你因为我说的话而生气了……我说我交到了陆地上的朋友对吧?事实上,一开始我的确是因为你是陆地人才决定跟你交流的,但我觉得这么做不对……现在我想明白了,我是想跟你这个人交朋友,而不是光想拥有一个陆地的信息源。”
——该死,这孩子这时候真耿直。这样一来我反而显得太斤斤计较了。
我叹了口气,反问:“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陆地的事啊?既然你在为了到陆地上去而努力,那么你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啊。再说,你们除了亚特兰蒂斯魔法之外就不学别的吗?有关陆地文化之类的?”
“会学,但课本上不会讲细节,而且……基于奥林国王已经与地面交好,课上也不会讲陆地那些不好的方面吧?就像是波塞冬尼斯最近出现的‘清扫者’的事情,如果我们本地人不说出去,陆地人也不会知道的……”拉甘摸着下巴,半掩着嘴咕哝。“我是想对那些不好的方面做好心理准备啦……”
“你说什么清扫者?”我感觉出现了一个新词汇。
“那是前段时间开始活动的一个组织,他们自诩第一代亚特兰蒂斯人的直系后代,并威胁、甚至伤害非纯种的亚特兰蒂斯人,逼迫我们离开波塞冬尼斯。他们戴着斗篷蒙着面,但我们猜罗纳是其中的一员——你看他那么纯粹的纯种外貌和他对待我们的态度就知道了。”拉甘干脆地讲出了这似乎算是亚特兰蒂斯“不好的方面”的内幕,这让我很意外,却也更迷惑了。
“——亚特兰蒂斯人还分纯种与非纯种吗?纯种外貌又是指什么?”
“纯种就是指像罗纳、加斯、图拉那样外貌与陆地人没有区别的亚特兰蒂斯人。卡尔德阿姆那不仔细看就注意不到的蹼和鳃也算不纯的象征,更别提我和布拉伯这样明显是异形外貌的人了——你现在知道图普为什么要无端承受那样的伤痛了吧?”拉甘说着说着,语气也变得不爽起来,他脸上流露出的憎恨与愤怒简直让我喘不上气。
我甩甩头,将不断在我眼前浮现的詹美的面容甩出头脑,第一次主动伸出手放在拉甘的肩膀上,让握紧拳头躬起身子、看上去蓄势待发的他抬头看我。
“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陆地上也有很多因为肤色不同而产生的对立与矛盾……但是千万别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啊。这就像一个恶性循环,因为受到歧视,而用暴力去应对,但这又会引发更严重的偏见,这样的偏见又会引发更多的暴力行为……就算是在同一个种族里,内部无形的斗争也是难以终结的。我想,单凭一个人,能做到的最好的就是让自己尽可能变得更好,不让别人用刻板印象揣度自己。如果一个群体中的每一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别人就不会对这个群体产生偏见了。”
——总,总觉得说这么理想主义的话未免太不食肉糜了,不知道能不能让他听进去……
我暗自不安,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抱歉啊……陆地也会这个样子,害你白白期待了。”
拉甘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身体逐渐放松下来,他歪歪头,似笑非笑地低声说:“既然有你这样的人在,那么就算陆地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也糟不到哪儿去……放心吧,我还是很期待到陆地上去的。”
“也很抱歉让你听了我这么干瘪无聊的言论……”我消化不了他这句话中简直让我心中的幸福满溢出来的善意,只能继续机械地道歉,但与此同时,一个大胆的想法从我混沌一片的思维深处冒了出来。我抑制住心脏的狂跳不已带给我的震颤,拍拍拉甘的肩,问:“你们可不可以到海面上去?……我是说,仅仅是露出水,不是到陆地上去?”
“按理说是没问题的,我们偶尔也会离开波塞冬尼斯的防护罩到城郊去活动……怎么了吗?”拉甘好奇地反问。
“从这儿上升到海面需要多久?”我暂时忽视他的话,继续追问。
“我对水压变化的适应力还挺强,我们的话,不需要很久……到底怎么了?”
“你多重?”我抛出最后一个问题。
“诶?大概九十来磅?”
“……能用公斤算吗?”
“公斤怎么算?”
“……算了。”我摇摇头,对于拥有超人力量的我来说,重量的概念已经不重要了。随后,我郑重其事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们上去吧。”
“上去?是说海面上吗?”拉甘似乎已经从我的问题中猜到会有这么个提议,他看上去并不怎么吃惊,相反地显得十分兴奋。
“嗯。”我点了一下头。“能拜托你帮我带路吗?说来惭愧,我在海里会迷路的。”
拉甘终于又露出了爽快的笑容,他引领我向正上方游去,事实证明我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波塞冬尼斯还在我视野中时,我还可以靠望着下方的建筑来确定自己是不是在笔直上升,但升到一定高度后,我就分不清上下左右了。直到我看见头顶的方向有光亮透下来,我才确认那是海面。
虽然刚入九月份,我把头露出水面时还是打了个哆嗦。海风吹过我湿透的头发与脸颊,带来堪称残酷的凉意。我心里有点想打退堂鼓,但看到拉甘还是一脸期待,便认命般偷偷叹了口气,把他拉近自己,一边回忆舅妈抱二胎的动作,一边学着那个动作揽住他。
“抓紧我。”我嘱咐道。
一般情况下,我都是在脚踏实地的情况下起飞,从水中起飞只有寥寥几次。这次我的起飞还算平稳,但拉甘在我耳边发出“哇哦”的欢呼后,我吓得往上一蹿,也不知道有没有偏离方向。
“好快?!”拉甘由于我的突然加速而失去平衡,一把搂住我的脖子才没有歪斜得太过分,他勒住我的这一下吓得我窒息了片刻,我赶紧减速刹车,在当前所在的高度悬停住,调整了一下动作以保证安全。
拉甘张开嘴大口喘着气,他单手搂住我一侧肩膀,松开一只手搭在眼睛上方,眺望空中所能见的景象。这时,我也终于把注意力放到了周围。
今天是晴天,头顶只有几丝棉絮似的云朵,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作为背景的蓝天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与海平面和大陆相接。我们身下是一片包涵了无限神秘也充满无限生机的湛蓝海洋,波浪声传入我灵敏的双耳,太阳的光芒照射在我背上,驱走了寒冷。
“棒透了!”拉甘在我耳边嚷嚷。“你每天都能看到这些吗?”
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出于自己的、非战斗需要的意志在空中停留,此前,我在飞行时从来没有注目过身边的景物,只知道前进、攻击、撤退、防御。
“……不。”我喃喃地说。“我是第一次看见。”
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眼睛却也抑制不住地酸涩,此刻看到的一切让我觉得自己能有幸活在这个世界上实在太好了,这个世界给了我能够将这一切收入眼中的机会。这趟逃学来亚特兰蒂斯真是来对了,就算碰上再大的危机也值。
为了不让拉甘注意到我现在又想哭又想笑的表情,我伸手指向远处的一片陆地,将他的视线吸引到那边,据太阳的角度来看,我觉得那边是西。
“那个是美洲大陆,我现在就住在那片土地上。能瞧见海岸线吗?我们的基地就在海边。”
“虽然我没看到海岸线什么的……但你们有个基地?那真是太酷了!”
我转向另一边,双眼捕捉到了欧洲大陆。我才想起自己拥有超级视觉,拉甘不一定能看到我所看到的,但还是指向那个方向:“那边是欧洲大陆,再往东有亚洲,那是我的故乡。”
“我还是看不见。”拉甘挺直脊背,这在我意料之中地没有效果。
“总有一天你会有机会亲自上去的。”我感觉他都快爬到我头上了,笃定地说着,不动声色地把他拉下来,让他坐回我的胳膊上。他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看着我笑道:“谢谢你,希恩,为了这一切——不过我觉得我们该回去了,我还不太习惯长时间在空气中呼吸。”
“那你早说啊。”
抱怨归抱怨,我升空时已经知道速度太快会让他慌乱,便在降落时没有赶时间,而是像电梯一样匀速下降,渐渐把我们再次泡回水中。一入水,我顿时感觉身体轻盈了许多。
回到海里后,引路人自然地变回了拉甘,我们并不急着回波塞冬尼斯,一方面需要逐渐适应增加的水压,另一方面也需要适应逐渐降低的水温。我们一路闲侃一路逛,回到波塞冬尼斯时已经是傍晚了,然而愉快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我们遇到的第一批人便是鲨克王、美人鱼姑娘、图普和布拉伯,他们不远处是罗纳和另外几个看上去像是“纯种”的青少年,那群青少年的话我听不懂,但从语气、表情和动作中,我猜他们两伙人吵起来了,鲨克王已经揪住了罗纳的衣服,像是随时都要咬下去。
“准备晚餐!”他恶狠狠地低吼。
——不要发生同学相互残杀的事件啊?!
我吓了一跳,和拉甘一块儿加速游向他们,但从另一边靠近的卡尔德、梅根、超级小子、加斯与图拉动作更快,梅根强行分开了鲨克王和罗纳,看到我在场后,她直接向那群纯种青少年使用了翻译链接,我想他们已经气昏了头,没有注意到这份精神力量已经作用在他们身上了。
“谁先开始的?”卡尔德试图揪出惹起祸端的人。
“他们先!”美人鱼姑娘和罗纳瞪着对方异口同声地说,罗纳立即补充道:“我和我的朋友们正在做自己的事,这群‘鱼头人’就突然袭击了我们!”
“那图普又做错了什么就召来了你和你朋友针对他的袭击呢?”美人鱼姑娘毫不示弱地高声质问。
“你怎么就确定是我们干的?”罗纳没有要承认的意思。
一个戴着头冠的纯种男性开口道:“你们已经影响了提东尼斯、内那乌、尼普顿诺斯、莱姆瑞亚和沙耶里思……”
“——甚至克里斯提诺斯!”另一个发型剃得很秃的男性补充。
“还是说你们觉得我们像野蛮人?”纯种中的唯一一个女性哼笑一声。“不过如果你们这群鱼头人不喜欢在这儿的待遇,大可离开波塞冬尼斯!”
一直被我设法遗忘的詹美的脸又跳了出来,恍惚间,我看到她高傲地扬起的眉毛,看到她璀璨的蓝眼睛,看到她冷笑的嘴唇,听到她的声音。
——“不喜欢这儿的话,为什么不溜回家去啊,中国佬?”
怒火燃烧了我的理智,我抛却自己心知肚明的、还被我讲给拉甘的道理,选择了暴力。我倏地冲出去,用手肘卡住那个女性的脖子,直把她砸在一根石柱上。
继詹美后,红色龙卷风的声音也在脑海里响起。
——“让自己耳濡目染,去聆听,去试着理解。”
我举起另一只手,攥起拳头时,这句话还在回响。
——但是,理解不能。
——图普、罗纳、非纯种、清扫者……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呢。
——理解不能啊。
因愤怒而变得简单起来的思维如此反驳着红色龙卷风的理论。我狠狠挥出了这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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