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夏,高城机械厂大礼堂。

    厂里举办了个入职迎新会。

    台上那个戴着大红花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叫陈建树,他先是响应号召下乡建设农村,当了三年知青,因为表现出色,靠推荐进了工农兵大学,在工农兵大学进修了两年,回到了机械厂,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厂里为表重视,直接给他提了干部职位。

    他拿着扩音器,正激昂发言。

    “大家好,我是陈建树,很感谢组织给我这个学习的机会,我始终相信艰苦奋斗自强不息,功夫不负有心人,也很感谢曾经嫌弃我家穷没有工作的前对象,每每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想起她那狠心的话语,轻视的眼神,我告诉自己,我要是认命的话就活该让人看不起,最终我坚持下来了。以后我会踏踏实实做事,回报组织的栽培……”

    大家鼓掌,然后纷纷好奇,他口中的前对象是谁。

    有个叫李艳的知情人士跟旁边的人说:“是前副厂长的女儿罗蔓青。”

    “天,竟然是罗蔓青,真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人。”

    “罗厂长多好的人呐,咋教出这样的女儿?”

    “都说莫欺少年穷,这位陈干事长得一表人才,一看就不是窝囊没有出息的人啊,这罗家咋想的?”

    罗蔓青晃了下神,刚踏进礼堂,就受到了大家的注目礼。

    她刚下乡演出回来,手上还提着行李,才走到家属院门口就被前同事黄秀丽拉了过来,在过来的几分钟时间,她才消化掉她重生了的事实。

    她重生在了陈建树诋毁她的这一天,前世她因为被误导,对陈建树产生了愧疚,对他这些话没有反驳。

    导致她在机械厂的名声坏了,处处被人针对,被人嘲笑,罗长青那狗东西更是为此跟她发疯,把她赶出家门。

    连带着她的工作也被人举报,被辞退,无家可归之下,她厚着脸皮去投奔冯峻,在冯峻那里,婆媳关系爆发,育儿观念冲突,夫妻关系降到冰点,她后面抑郁症复发,控制不住冒出自杀念头的时候,竟然重生了。

    “蔓青,陈干事说的前对象是不是你?”前同事黄秀丽好奇地看着她。

    “不是。”罗蔓青这会儿还算平静,“我想他误会了,我当初为了帮好友撮合他俩才跟他说了几句话,不知道怎么的,到他嘴里就成了我和他处对象了。”

    说完从行李袋里拿了一沓子信出来,还有汇款单,给黄秀丽看,“这是他现在的媳妇宋小英给我写的信,他们在乡下生活艰难,生孩子的时候,连口糖水都喝不上,我看着可怜,给他们夫妻汇了些钱。后面孩子生病,宋小英妇科病,陈建树肺炎,我都给他们汇了钱,没想到,到了他嘴里……”

    说到这里伤心了,忙低下头,像是在擦眼泪。

    黄秀丽看了几张汇款单,真是十块二十块地汇,顿时就气愤道:“蔓青,这陈建树真是太过分了,咋能这样颠倒黑白呢,你上去让他说清楚。”

    罗蔓青点了点头,眼帘微垂,掩去了眼里的冷光,拿着信和汇款单脚步坚定。

    陈建树正享受着台下工人的羡慕与崇拜,即使台词说完了,还不愿意下台,他往台下扫了几眼,没看到罗家的人,这是听到他回来了,所以无颜过来吗?

    念头刚过,余光就看到了个人,他猛地转头,看到了罗蔓青,台下的群众也安静了下来,他有些愣。

    罗蔓青穿着件翻领藕色夏衣,下身是一条黑色长裙,走动间,摇曳生姿,配上她那出水芙蓉的脸,让有些昏暗的礼堂都好像亮堂起来,有种蓬荜生辉的感觉。

    陈建树心跳不可抑制地快了几拍,跟五年前相比,罗蔓青出落得更加好看了,整个人白得发光……

    但听说她结婚了,跟了一个大头兵,陈建树想到这儿,心里的那份怨怼又起来了。

    他率先开口,“蔓青,我还以为你不愿意来见我呢,有些话我不想说得那么明白,当初你……蔓青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罗蔓青往头脸摔了一沓子信。

    只见她红唇轻启,平常清甜的嗓音也变得冷然。

    “陈建树,你口中的前对象是谁呢?”

    陈建树瞥到掉到地上的信,好像看到她的名字,他心中大定,这应该是他以前写给她的信,她是不是想说当初是他主动追求她的?是又怎么样,也改变不了她一家嫌贫爱富,品德低下。

    “蔓青,你又何必呢?我们都分开了这么多年……”

    罗蔓青冷笑道:“你是脑子有病还是有水?谁和你处过对象了?得了幻想症是不是?你现在的媳妇是不是宋小英?”

    陈建树脸色涨红,他怎么也没想到罗蔓青要否认这段关系,先是嫌贫爱富,现在又想否认,太过分了!

    “蔓青你不是拿了信过来吗?当初我们靠写信……”

    “什么信?你睁大你的狗眼看一看,全都是你媳妇给我写的信,说你们在l省农场生活困顿,连口正经饭都吃不上,让我汇钱,说当初是我撮合你们在一块的,我就应该对你们负责,亏你们说得出口,我当初不过是帮你们传过两次话而已,就赖上了我,也是我蠢,给你们汇了一笔又一笔钱。”罗蔓青把汇款单递到他面前,“看清楚了,你那是红口白牙,无凭无据,我这才是有凭有据,你最好给大家解释清楚,马上给我还钱。”

    陈建树越听脸越黑,到最后脸都黑成了黑炭,他拳头紧握。

    她怎么敢?这样的话也能说得出来?

    罗蔓青当然敢了,这叫他不仁她也不义,其实他们确实处过几天对象,他有给她写过几封情信什么的,但分手后她都给烧了。那会儿处对象的时候,他们还年轻,才十八九岁,陈建树还是个温润少年模样。她喜欢溜冰、喜欢看电影、喜欢郊游,如此和陈建树约过几次出去玩,渐渐地他就有些绷不住了,觉得她在为难他,他家穷,他付不起这些溜冰入场券、电影票、郊游买食物费用,尽管和他aa,他也觉得受不了。

    终于在一次她要给好姐妹买一条十几块的布拉吉时候爆发了,他认为他不如她的好姐妹,因为他生日的时候,她只送了一张手工做的笔筒。而她则认为,不想他太大负担,如果她给他送了贵重礼物,等她生日的时候,他会有压力。

    两人大吵了一架,最后她气道:“没钱就别学人处对象,丢人!”

    其实那会儿大家都不成熟,处个对象像孩子过家家似的,分了是正确的。

    但他不,分手之后,要死要活的。

    她之所以给他们夫妻汇钱,是因为陈建树现在的媳妇宋小英写信给她,说陈建树分手之后打击很大,一蹶不振,特别是她那句嫌弃他没钱的话,连同亲戚找了关系在机械厂安排的工作也不愿意做了,只因她爸在机械厂当副厂长,怕她继续看不起,所以毅然绝然地选择了下乡。

    下乡之后,更是换了个人似的,不停地干农活劳作,下工回来还要编草席赚钱,在一次编好十来张草席之后,却被人偷了,他一度想不开想寻短见。

    罗蔓青就很内疚,以至于一次又一次给他们汇钱。

    重活一世才知道,陈建树哪有什么亲戚安排工作,他爸是个酒鬼,爱说谎爱占小便宜,不做人事,早就把亲戚得罪光了,哪还有亲戚帮他走动工作。

    还有罗蔓青就怀疑,陈建树和她处对象,并不是单纯地喜欢她,更多的是应该看中她家世,想通过和她处对象让她当副厂长的爸给他安排工作,让他不用下乡,因为他当时就跟她旁敲侧击过,问她什么时候跟家长说他们的关系,带他回去见她的家长,她那会儿觉得太快了,就没答应。

    当时他们这批高中生面临着下乡,家里有关系有门路的,都给安排了工作,即使没关系没门路,家里父母有工作的,父母也疼他的,也会把工作让出来,让其顶替,避免下乡。她当时就是顶替了母亲的工作。

    而陈建树家里兄弟姐妹多,父母又没有正式的工作,根本就没有工作可顶替,因此很有可能,他想通过找对象解决工作问题。

    罗蔓青现在给陈建树呈现的信不是最初宋小英写的那几封,而是诉苦及借钱的那些信。台下的观众,哦不对,同事们都惊呆了,有人靠近舞台边坐着的,有信掉到舞台下,他就偷偷去捡了起来看。

    陈建树咬着牙根,从来都没有这么丢脸过,艰难地吐了几个字出来,“你说的汇款我不知道。”

    “我管你知不知道,你肯定有份花的,这五年我给你们夫妻一共汇了十八次钱,十四次十块,四次是二十块,一共两百二十块,有汇款单为证,夫妻一体,你看清楚了就给我还钱。”

    偷看了信的工友,帮罗蔓青说道:“陈干事的媳妇和蔓青的信中可以看得出来她们是好朋友,两人关系挺好的,如果陈干事和蔓青处过对象,他媳妇不可能和蔓青要好。”

    这是大家都懂的道理,哪个现任跟前任能做成好朋友的?

    罗蔓青和陈建树、宋小英是高中同学,她和宋小英的关系其实一般,是后面宋小英给她写信要钱的时候,才显得熟络一些。

    八卦的工友们抢了信去看,陈建树阻止不了,看着那些人窃窃私语,似乎都在嘲笑自己,他只能铁青着脸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全都是宋小英操作。

    “钱我会还你,但你别想否认,我们处过对象,当时班上的同学可以作证。”陈建树不甘心,罗蔓青说了那样的话,怎么能撇开去?

    罗蔓青撇嘴,“那你叫他们过来作证好了。”其实并没有几个同学知道。

    陈建树张嘴就要让她等着,他把同学叫过来,但余光看到领导不太好看的脸色,他才意识到,今天是入职讲话,并不是解决他个人感情恩怨的。

    陈建树死死地咬住了牙关,没想到几年不见,罗蔓青变成了这样,咄咄逼人,一点儿女人样都没有,对了,听说她嫁的那个大头兵跑了,估计是因为这原因才变成这样,真是活该!

    本来一个好好的迎新会却搞成这样,领导的脸色确实不好看,一个是前副厂长的女儿,一个是新晋的技术骨干,实属不好说什么,只打算督促陈建树把人家的钱还了。

    罗蔓青走下台,前同事李艳跑到她面前,脸上隐着幸灾乐祸,“蔓青,你赶紧回家看看,你哥不知道发什么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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