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
李成绮含含糊糊道:“还有半年。”
“臣,”谢明月说上话,李成绮便凑过去, 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而后帝王如常坐着,朝谢明月做了一个请说的手势。
谢明月神情无奈,“臣先写一封,陛下看过后再另行改动可好吗?”
李成绮思索一息, 点点头, 想了想又补充道:“以孤的印信发出去。”
谢明月愣了下, 反应过来即回答:“是。”
虽人人都知道朝中不少政令皆出于谢明月之手, 但谢明月从来分得清楚,绝不僭越帝王所用。
至长乐宫, 李成绮虽然嘴上说着自己等谢明月写过后再改,然而谢明月写时他也没歇着,时不时在旁边说上两句。
灯下看谢明月, 轮廓愈发柔和动人。
李成绮总觉得此人面色有如玉质,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 果然清润。
谢明月执笔的动作顿了顿, 幸而他已习惯了李成绮突如其来的举动, 字分毫未乱。
李成绮站在他身后,越过谢明月俯身去看他写的字。
银钩铁画, 龙拿凤翥,八字形容恰如其分。
李成绮幽幽叹息一声,“谢卿的字, 得尽了宿先生真传。”
宿雪青是李昭老师, 学问任凭俱是上上, 唯一可惜的是只做纸上学问, 无心致用。
崔愬给他寻了这样一个先生,可谓用心良苦。
既不会疏于对李昭的管教,也不会教太多崔愬不希望储君所学的内容。
无论是崔氏兄妹,还是李言隐,宿雪青,亦或者当年给他做伴读,亦受宿雪青教导的谢明月,都写得一手遒劲好字,除却李成绮。
当年教李成绮时,连宿雪青都觉得惊讶,因为李成绮不是不聪明,也不是不用功,自然,他写的字不难看,甚至说得上漂亮,偏偏没有骨相,不可细究,宿雪青在教导数年仍不见气色后,终于不得不放弃。
“臣的字不足宿先生十中之一。”谢明月分心回答。
李成绮哀怨地摆弄着谢明月的头发。
这时候他宁可谢明月不自谦。
谢明月一面写,他一面往下看。
待谢明月写完,李成绮也看完了,要添加什么,谢明月写时,他便说完。
从头快速再看一遍,方心满意足。
谢明月偏头道:“陛下可以去歇息了吗?”
李成绮略一点头,懒散地从谢明月肩膀上起来。
乌黑如云的长发散下,长发之后,隐隐透出一块素白的后颈皮肤,李成绮扒开长发,在上面咬了一口。
谢明月正在装信的手一停。
牙齿磨着后颈,一点都不疼,只叫人觉得痒,痒得谢明月指尖轻颤了下,李成绮含含糊糊道:“还有半年。”
不等谢明月回答,皇帝起身而去。
谢明月余光可见的只有快速抽离的墨色袍角。
他装好了信,轻轻吸了一口气,拿起桌上已经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
……
信件被加急送到陈椋手中。
明明是皇帝的印信,拆开,其中的字却是谢明月的。
陈椋挑眉,看过之后将信顺手递给正低声和黎怀安说话的谢澈,“是谢侯的字吗?”又命一亲卫,“请郦公子来。”
亲卫领命出去。
谢澈接过信。
谢明月心中说的清楚,要陈椋观郦缙行事,倘若如满空来一般,可控于手中,扶植上位未尝不可。
倘若不可控,则延长战端,不必用全力帮他,能使晋国王室不得安宁即可。
谢明月和李成绮的字相距太多,谢澈刚接过便知不是皇帝亲手所写,他出于避嫌没有仔细看内容,看一眼便可确认是谢明月的字,“正是。”
谢明月从前可不会用皇帝的印信。
以谢明月为人之谨慎,就算他真要谋反,也不会在尘埃落定之前于小处让人察觉,那就只可能是皇帝授意他使用。
谢澈默然,将信交还给陈椋。
大婚之事天下皆知,陈椋亦送去了贺礼。
黎怀安道:“陛下对谢侯还真是……”纵容。
这样的事情,是人难免都好奇其中内情。
皇帝大婚那日西境府俱惊,如魏潜他们几个大逆不道的,居然偷偷摆起了赌桌,赌玉京侯和小皇帝能虚与委蛇多少日,觉得二人是真心的在另一桌,被黎怀安大骂一通是不是不要脑袋了敢编排皇帝和玉京侯,没收了所有的赌银充公。
收钱时找了谢澈帮忙,黎怀安在那时竟没忍住,悄然问谢澈,“小侯爷,你押哪桌?”
谢小侯爷沉默一息,朝黎怀安伸手,迎着后者不解的目光道:“分我三成,回京述职的时候我不告诉陛下。”
黎怀安知道谢小侯爷曾是皇帝伴读,关系亲近,加之他又是谢明月的养子,定然知晓其中内情才来问问,不想竟被谢澈要挟,想糊弄又糊弄不过去。
毕竟钱是他和谢澈一手收拾的,不情不愿将钱给了,忿忿道:“小侯爷有家资万千,还在乎这点小钱。”
谢澈抖了抖袖子,“我现在唯有清风两袖。”
“你军饷不够花?一个大男人,又没成婚,没孩子,你在这一穷二白的地方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说着忽地压低声音,“你该不会有相好了吧?”
谢澈将银钱拢到袖中,略一颔首,没等黎怀安追问是谁,却道:“多谢黎官长。”
近墨者黑,这小孩一定被那群老兵痞带坏了!
这是黎怀安目送谢澈大摇大摆走出去的唯一想法,犹不死心,喊道:“小侯爷拿了那么多钱不请喝酒?”
谢澈头也不回,把银票举起晃了晃,犀角的扳指随着他的动作泛着乌黑的冷光,“不请,这钱得攒着娶相好!”少年人尾音扬着,即便在风沙中砺得嗓子都有些哑了,却仍能听出其中的轻快。
好像当真,这钱要留下给心上人攒聘礼的。
黎怀安把剩下的碎银装箱子,对谢澈这拿完钱就跑的行为十分不满,在他身后喊道:“你一年半载回不去中州一次,一年见一次哪个姑娘家还记得你是谁,小心着点,别相好成了别人的媳妇!”
所以,他俩之间到底有没有真意?
黎怀安想。
今日见到这印信,又唤起了黎怀安昨天晚上被谢澈弄得中道崩卒的好奇心。
谢澈看了他一眼。
陈椋笑眯眯道:“想来昨天晚上三成给的还不够多。”
黎怀安登时心痛万分,免不得要向陈椋控诉一番,“大帅,此事……”
刚要说,却听得一阵脚步声。
不快,且脚步声的主人刻意压制着步伐,竭力走的很稳。
黎怀安收口,与谢澈交换了个眼神,两人见过礼后一道走出去,正好与陈椋口中的郦公子打了个照面。
三十岁上下,面色苍白,看起来很有几分文弱,神情平静,眼中却含着压抑不住的狂喜,见到谢澈时还特意点点头。
谢澈回礼。
两人一道出去。
方才信不过粗粗看了一眼,但看见了一个人名。
晋国的太子,郦缙。
方才那人,便是……晋太子?
谢澈看向黎怀安,黎怀安轻轻点了下头。
眼下晋国已有皇帝,陛下将郦缙找来,莫不是为了扰乱晋国朝局?
谢澈心中雪亮。
黎怀安面上沉稳一闪而逝,又换上了以往魏潜等人最害怕看见的精明,没话找话,“小侯爷,陛下大婚你送贺礼了吗?”
谢澈这个身份,既要送皇帝,还要送自己爹。
手指擦过冰冷的犀角,谢澈淡淡道:“送了。”
“送了什么?”
谢澈极目一看,魏潜正朝他们走来,于是向黎怀安一点头,“黎官长,属下官长找来了,先行一步。”
黎怀安:“快滚。”
目送谢澈离开,回头,正厅早就看不见了。
……
越国都。
国君慎涞正对着酒杯长吁短叹,怀中美人粉臂轻轻搭上国君的肩膀,仰着娇美的面容,嗔道:“陛下缘何愁眉不展?”玉指擦过慎涞有些干燥的嘴唇,“是觉得妾,不如新淑妃娘娘?”
慎涞后宫每一品级人数都有定数,所以人太多,他又想封哪个美人时,便干脆废了原本哪个,连封号他都懒得更换,才会出现诸如小良美人,大良美人,亦或者新淑妃之类的叫法。
慎涞偏头。
手指滑下。
越国君狭长的眼睛眯了下,目光落在怀中美人妆容得宜的脸上。
美人先是仰面任他看,但慢慢地,她发现这目光中毫无感情,忍不住索瑟了一下,却不敢动,生怕自己动弹一下,便成了旧的那个。
“陛下。”
慎涞点了点头,示意身后的人说下去。
那人声音愈发低了,怀中美人虽然想听,却不敢在慎涞面前表现的过于明显,直觉告诉她,这是对她,她身后之人有用的消息。
来了,终于来了!
他就知道,周国这位新君不会坐以待毙。
慎涞轻轻呼出一口气,面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怀中美人的脸上,眼前那一刻温柔极了,“你听到了什么?”国君问。
美人原本已准备好了柔软笑容哄他,不想慎涞竟然发问。
“妾,”想起先前因为一句话触怒慎涞就被拖下去处死的宫妃,她纤细的身体微微颤着,“妾什么都没听见。”
慎涞移开了目光。
美人肩膀轻颤着,刚一放松,便听越国君带着点微妙的,死里逃生一般的喜悦的声音响起,“杀了吧。”
“陛下……”甫一挣扎,就被有力的手掌按住肩膀,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
丝竹管弦的声音再度响起,回荡在宫室,将女子凄楚的哭喊声压下。
慎涞举起一杯酒,酒杯沿上还残存着宫妃香气甜软的口脂,他浑不在意,饮尽了杯中酒。
慎涞知道,这一次。
越国又一次避开了这灭顶之灾。
甚好,甚好;
作者有话说: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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