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
“养条狗养十年,还知道忠心护主呢。”
谢明月开口, 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从前这样的事情谢明月不曾想,更不敢想。
“臣,”
谢明月呼吸的湿气若有若无地扑在李成绮脖子上。
旋即有一个湿润的吻落下。
轻而柔软, 仿佛在对待一件值得珍藏的稀世宝物。
李成绮微微偏头,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谢明月,“你……”
不苦吗!
他刚刚擦过药,谢明月岂不是吃了一嘴外伤药?
这玩意儿要是有毒的话, 眼下谢明月已经要七窍流血身亡了吧!
谢明月神情有些茫然, 仿佛不明白李成绮的反应为什么这样大。
“不苦的。”他舌尖在唇上一抿, 仔细尝了尝味道, 认真地回答李成绮。
李成绮看着他的脸,缓缓道:“你别是疯了。”
回答李成绮的是谢明月柔软冰凉的嘴唇。
药味苦涩, 苦的李成绮刚被吻住就想要挣脱,可和谢明月亲吻的滋味太好,唇齿纠缠的触感让人上瘾, 即便苦,也叫他不愿意放开。
他从前是个多怕苦药的人, 如今竟色令智昏得连这都能不在意了。
谢明月唇上的那点苦药尽数被李成绮吞咽下去。
满空来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
这个身份不明的夷人青年还算会察言观色, 上次谢明月同李成绮在长乐宫中行事, 他得不到令不敢走,心中惶然, 生怕第二日就人头落地,这次学得听话,走, 或许会得罪李成绮, 但是不走, 一定会得罪谢明月。
“臣没疯。”谢明月轻轻道。
李成绮舔了舔自己红肿得发疼发痒的嘴唇, 泛着粉的舌尖在口中若有若无地露出,看得谢明月目光微沉,但马上垂眼,一副恭谨驯顺的模样。
“臣只是,”谢明月顿了下,“喜不自胜。”
李成绮有点好笑地看他,戏谑道:“原来谢侯喜不自胜的时候会这样,”皇帝凑过去,总觉得谢明月唇上还沾着药,便极好心地给他舔干净,“你骗孤,”他声音猝然压低,“你从前怎么不这样?”
还未抽身就被揽入怀中,谢明月的声音沉沉地在他耳边响起,“臣高兴时从来想对如此。”
只是从前不能坦诚相见罢了。
先前踌躇太多岁月,如今稍有一点,谢明月都不愿意罢手,非要紧紧攥在手中才能稍稍安心。
李成绮偏头阻挡了谢明月的吻,逗他,“谢卿也不必太高兴,居长乐宫是因为,”
“因为眼下国库吃紧,处处都要用钱,未央宫年久失修,无法住人,”谢明月接上,未央宫虽年久,却远远没到失修的地步,平日里只因无人居住显得冷清空荡,他们二人心照不宣,睁着眼睛说瞎话,“又无法修缮,臣才得以违制居长乐宫。”
李成绮颔首,奖励一般地在谢明月唇上碰了一下,谢明月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他闻着舒服,在颈间轻嗅一口,然后马上翻脸不认人,“知道不是因为孤宠爱你就好,快去把奏折看了,莫说朝廷不养闲人,长乐宫也不养。”他挑眉,不满道:“笑什么?快去。”
翌日,众人惊讶地发现谢明月办公所在从长宁殿变成了长乐宫,至于各种原因,皇帝与谢侯都没有解释。
可就算不解释,明眼人都猜得出来为什么。
朝中精干官吏颇不以为然,他们忙于新政,实在没心思管皇帝那点家事,先帝因为不娶被朝中重臣轮番劝过多少次,到死后宫也没一个女子。
如今小皇帝喜欢男人,喜欢就喜欢,只要不因这份喜欢祸及朝政,谁会理会?
况且新政摧枯拉朽,谢明月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极是配合,他愿意,执行起来就没有那么大阻力,他们高兴还来不及,恨不得两人蜜里调油永不分离。
有人高兴,自然有人惶恐,惶恐谢明月蛊惑皇帝,将于取而代之。
新政的目的不过是谢明月排除异己,可怜可恨少年人不经人事,竟被这祸国妖物哄骗了!
京郊一处别苑内,气氛紧绷,与如火如荼进行的新政不同,此处的气氛近乎于愁云惨淡。
赵上行将文书递给李旒。
李旒接过,却没有打开,面上似有厌烦地扔到桌子上。
赵上行也不恼怒,弯着身子同李旒说话,“京中的传言您也听到了,究竟是浮言,还是确有其事,您是新帝的叔叔,内情比臣清楚的多。”他叹了口气,语气和善,却循循善诱,“先帝在时,谢明月就蛊惑先帝,把持权柄,如今先帝已去,他又故技重施,把注意打到了新帝身上。”
“先帝何等大略,亦没有看清谢明月为人,何况是当今这位小皇帝。王爷,如今周朝二百三十年的江山社稷清明,皆在您一念之间啊。”
李旒沉默许久,才道:“兹事体大,本王需要考虑。”
李旒已经考虑了许久,但赵上行并不着急,只又叹了口气,“那您好好考虑。”他直起腰,将要离开,忽又顿住脚步,回头道:“离秋狩,只剩下十天了。”
李旒没有回答。
赵上行大步出去。
李旒目光在那些记录满了帝王与谢明月之事的文书上停留一瞬,拿过文书,起身,扔到铜炉中。
炭火迅速将纸张吞没了。
十天。十天。
李旒想。
十日之期如流水,转瞬,秋狩已至。
秋日天高,霁空澄朗,经霜草木苍翠,半白半苍绿,竟给人几分肃杀之感。
十二面大纛在于秋风中猎猎作响,每面旗上都以金线绣着一台,三面三台,对应得正是泰阶六符,上阶为天子,中阶为公卿,下阶为百姓,连在一处,便是天下。
十二大纛后,乃是十二排骑兵,每排骑兵分持横刀、长剑,在阳光下,刀剑寒光闪闪,刺得人连双眼都无法睁开,其皆是黑色剽悍战马,周身上下找不出一根异色毛发,马昂首立着,近千匹战马,竟是半点不乱,安静无声——引驾十二重。
独属于帝王的仪仗。
十二重骑兵后,即为廷乐队伍,执鼓、笛、长鸣等物,另有千人执旗,后面跟着随行的朝廷官员,其中为保护诸位大人的车架,另有禁军穿插其中。
长幡与旌旗皆迎风飘扬,混在一处,几乎要遮蔽天日。
帝王的玉辂就在仪仗队伍之后。
前后甲士皆着银,禁军与欲侯甲胄颜色不同,一黑一红,为了看起来颜色统一,负责筹办的官员干脆上报,请将护驾军士甲胄全部换成银甲,帝王允准。
银甲夺目,熠熠生辉。
被银甲包裹的身体精壮高挑,从上到下密不透风,愈发显得冷冽肃杀。纵然他们的脸都被面甲遮住,看不出样貌,面甲之下,却都容貌俊美英朗。
章逐薮今日仍旧艳色官服,阳光下,官服上的花纹宛如活过来一般,粼粼生辉,他与禁军统领赵上行并列车驾两侧,却是一红一黑。
后还有各队首尾相连,浩浩荡荡,绵延数十里,一时看不到尽头。
李成绮端坐在马车内,玄青袍服衬得他眉眼愈发苍白冷峻,却含着无边艳色,仿佛桃花盛放在霜雪中。
满空来跪坐在马车角落,小心翼翼地抬眼往外面看。
从他的角度,仪仗无论从左还是从右,从前还是从后,皆看不到尽头,人宛如潮水一般,却半点不显杂乱。
这是昆悦部最为繁盛时也见不到的场景。
难怪西境部族的首领,稍有建树与野心,都会把眼光投向中原。
简直像批挂稀世珍宝的绝世美人,冷艳、高贵、对其他人、其他事无甚兴趣,从不会主动屈尊降贵,只等待旁人跪在她脚下,俯首称臣。
她的富足、她的美丽,都是引人窥伺的东西,然而,偏偏这个美丽的王朝如此强大。
不可触碰,不可攀折。
稍有异心,则国灭。
满空来陡地想起数年前的兰居之役,喉头一紧,猛地低下头。
手指在长袖中被捏得发白。
冕旒下,帝王神情冷漠,殊无笑意。
这才是满空来幻想中的周朝帝王模样,那在长乐宫中会因为一块糖和谢明月撒娇玩笑的少年人,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谢明月撩开车帘。
那原本形容淡漠,宛如神像的帝王却忽似神像有了生命,破颜一笑,语调有点漫不经心地上扬,“先生怎么才来。”
他不需要谢明月的回答,调整了一下坐姿,腰身动了动,碧色玉佩如同一汪泉水那样波光动人。
谢明月到他身边。
正襟危坐的帝王身子微动,然后,就倒在了谢明月膝上。
满空来那一瞬间连眼睛都放大了。
他知道李成绮旁若无人,但没想到居然到了这种地步。
“好疼。”李成绮抱怨道。
就算他身体好,也经不起白日坐着理一整日事,晚上又做别的事,第二日早早起来上车,能端坐到现在,他自觉定力不错。
谢明月给他揉按脊骨,力道恰到好处。
这十几日谢明月给他舒筋活络,又疼又舒服,李成绮才想起来谢明月也学过好些年的医理。
他不得不承认,谢明月医术或许还不错。
“还有多久?”李成绮伏在他膝上嘀咕着问。
“两个时辰。”谢明月少说了半个时辰。
李成绮恹恹地躺着,随口道:“李旒呢?”
谢明月的力道还是恰到好处,弄得李成绮却有点说不出的难受,不是疼,也不是麻,又不全然难受,他闷哼了一声,警告道:“玄度。”
“臣没看见。”谢明月柔声回答。
李成绮哼笑一声,只觉被按得有些困倦,他声音有些像喃呢,“养条狗养十年,还知道忠心护主呢。”
谢明月并没有回答。
奇怪的是,到了这种能致李旒于死地的时候,谢明月反而没有落井下石。
因为倘若李旒当真与赵上行沆瀣一气,意图谋反,李成绮会伤心。
李旒死与李成绮伤心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王爷未必会……”
李成绮打断谢明月,“有一点不忠,便是全然不忠。”他长发下的脸霜雪般秀丽苍白,给人一种十足易碎之感,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孤倒要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谢明月垂首道:“是。”
有谢明月在,即便三个时辰都没有那么难熬了。
李成绮昨夜本就睡得晚,谢明月按得太舒服,他竟伏在谢明月膝上睡着了。
谢明月手指划过李成绮的长发。
满空来悄然抬头,惊悚地发现谢明月的动作竟有几分疼惜的意味。
宫里有不少人说,这位谢侯种种不过是为了权位做戏罢了,然而在满空来看来,谢明月这样的人,何需为了权势做戏?
他原本就已权势熏天,谁人都要避其锋芒。
做戏的人,会在对方睡着时也露出这样的眼神吗?
谢明月抬头,正好与角落里跪着的满空来对上。
那种疼惜与温柔顷刻间烟消云散,余下的只有谢明月往日的平淡与……冷意。
满空来与他对视,只觉脊背发寒僵硬,将头深深地下。
谢明月的目光重新落到李成绮脸上。
温柔的,缱绻的。
其变化之快,让满空来甚至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之后的时间,李成绮就伏在谢明月怀中休息。
若非马车停下,李成绮大概会睡到晚上。
“陛下,陛下。”有人轻轻唤他。
李成绮睁开眼,触目是谢明月的脸,他忽然一笑,略起身在谢明月唇角亲了下,心满意足地起身。
谢明月却还坐在那,好像傻了。
李成绮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脸,幸而没有任何印子,头发也没有乱,“谢卿,莫要愣着了,同孤一道下车。”
作者有话说:
零点照常更。感谢在2022-05-23 22:49:42-2022-05-24 22:41: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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